學達書庫 > 黃易 > 烏金血劍 | 上頁 下頁


  風亦飛道:「是!娘親。」

  次晨一早,風亦飛背著一籮以草藥製成的丹丸,步出家門。他並沒有立時轉往出城的小路,反而來到村尾一個較偏僻的角落,一所房子孤伶伶地遠離其他屋宇,藏在一個樹林間的空地裡,緊貼著惡獸林。

  「叮!叮!」打鐵的聲音從屋內擴散出來。風亦飛大感佩服,暗忖鐵隱大叔昨晚又是一夜未睡,埋首鑄劍了,這種投入的精神,最值得他學習。父親風山曾說過,做獵人的第二個條件是吃得起苦,鐵大叔若改行打獵,一定可以勝任愉快。他摸了摸懷內的赤芝果,輕步走了進去,仿似較重的足音也會破壞了內裡的世界。

  熊熊的爐火閃跳騰升,鐵隱沉雄寬闊的背部向著入門的方向,右腳有力地以穩定的節奏踏著吹動爐火的風箱。他的左手拿著劍,魔術般拋動,通紅的劍體在火焰裡翻騰滾轉。像在火裡掙扎哀叫的靈蛇,每一次劍回到大鐵砧上,他右手的大鐵錘都不偏不倚地敲在劍身上,每次都從不同的角度下擊,準確迅捷。一股奇怪的閃閃金光不住在劍身內流動,眩人眼目。

  風亦飛最愛看他鑄劍,使一塊頑鐵變成分金斷玉的神兵,整個過程充滿了力量和火熱,又是那樣玄奇感人。工廠內每件東西都井井有條,後面是內院和天井。天井處孤伶伶地有個「廢井」,裡面一滴水他也沒有見過,不知鐵隱這麼慎重的人,開個沒水的井來幹甚麼。

  鐵隱忽地停下了一切動作,把劍高高舉起。劍身金光燦爛,不過一忽兒後金光漸暗,轉為銀白,跟著逐漸隱去,回復被火燒烘得通紅的平常模樣。鐵隱歎了一口氣,一揮手,剛鑄成的劍化作一道長虹,橫飛出去,插入牆中,沒入了大半,留在牆外的劍體不住振動。發出嗡嗡的鳴叫。

  風亦飛大是不明,每鑄完一把劍,鐵隱都是這樣隨手拋棄,問他時只是默然不語,不作解釋。風亦飛人極靈慧,知他鑄不成心中理想的神兵利器。但那些劍已遠勝他所見的任何利器。每次他都很想問他要一把來作鎮宅之寶,可是每次見到鐵隱沉鬱的表情時,都嚇得把說話吞回肚中。

  鐵隱咳嗽起來,弓著身,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多年。風亦飛掏出懷內的赤芝果,走到鐵隱背後,畢恭畢敬地道:「大叔,我采了一個赤芝果來孝敬你,這寶貝最能醫治熱火躁咳。」鐵隱轉過身來,方正厚重的臉相,凝定的眼神,使人感到他是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深亮的眼瞄向風亦飛手上的果實,歎了一口氣道:「這東西全長在高峻難至的懸崖峭壁,真虧得你了,下次不要再這樣冒險,我的咳是老毛病,這世上再沒有任何靈丹妙藥可以醫治。」

  風亦飛道:「你不用擔心。」一拍腰纏的鉤索,興奮地道:「你打造給我的這條鉤索,在高崖躍跳如履平地,真是寶物。」知他不會伸手接過,將赤芝果放在一旁的臺上。

  鐵隱淡淡一笑,走回火爐處,收拾起來。風亦飛勤快走前,幫助他收拾。鐵隱看了他背上的竹籮一眼道:「你幹你的事吧,這處我自會打理。」風亦飛熟知他的習慣,每次鑄劍失敗,都要悶悶地坐上兩三個月,皺眉沉思一番,當下不敢打擾,收拾好後,往門外走去。鐵隱呆呆站在爐火旁,不知思索甚麼。風亦飛右腳踏出了門檻,又停了下來。

  鐵隱像是背後長了對眼睛,頭也不回道:「說吧!」風亦飛猶豫片晌後,鼓起勇氣道:「大叔,今次這把劍可否不埋入你後院的『劍墓』裡?」

  鐵隱道:「想要嗎?」風亦飛用力地點頭,眼中射出熱切渴望的神色。鐵隱歎了一口氣道:「這是未曾入流的劣貸,對付普通武林人物還可以,遇上一流好手,便是廢鐵一把,還想要嗎?」

  風亦飛有些意氣消沉地輕應道:「長在這裡,恐怕一生也遇不上武林高手,用來殺那該死的魔豹總可以吧。」鐵隱咳了數聲,往天井走去,揮手道:「這東西只可作作小孩子的玩意,你歡喜怎樣便怎樣吧。」話雖這麼說,話氣裡卻藏有種說不出的傲意。

  風亦飛大喜過望,快步來到插在牆上的劍前。伸手緊握劍把。「呀!」慘叫縮手,劍把灼熱難耐,手掌立時起了幾個泡泡。風亦飛真不明白鐵隱如何能若無其事地握劍敲打。鐵隱毫不理會,逕自穿過天井,回到後院的臥房,把門關上,除了鑄劍外,對任何事也漠不關心。

  風亦飛取了一塊厚布,包著劍把,盡力抽出,豈知此劍鋒利無比,一抽之下,毫不費力脫牆而出,風亦飛運力過猛,整個人一連踉蹌向後退出了七八步,幾乎跌了個人仰馬翻。鋒利的劍鋒,精芒燦動,眩人眼目。風亦飛喜不自勝,若果這也算不入流的利器,入流的劍真不知是番甚麼光景了。

  他從工廠的廢鐵料裡,找到兩支扁的鐵條,又用草索把兩塊鐵條纏起上來,造了個原始之極的劍鞘,把劍插了進去,掛在腰上,那種躊躇志滿,自是不用說了。到他從鐵隱工廠出來,走至往城的小路時,已是卯時末了。

  太陽在東方照耀,生命充滿火熱和朝氣。風亦飛輕鬆走著,穿林過樹。太陽爬上中天時,他剛好走進城門內。這是他第三次進城,上一次風山帶他來看元宵燈飾時,是五年前的事了,父親死後,生活的擔子落到風大娘和他的肩上,終日只顧采藥、製藥,現在來到鬧市,特別興奮。

  兩旁店鋪林立,街上熙來攘往的人華衣美服,車如流水馬如龍,好一個繁華勝景,令他眼界大開,目不暇給。走到一個湯圓鋪前,陣陣熱香,從內傳出,不禁饑腸轆轆,食指大動。「喳──喳──」類似蟬鳴的聲音,一陣陣地從右方傳來。風亦飛扭頭一看,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一蹦一跳在街上走著,右手揮動著一條白色索子,索子端系著一個金光燦爛的玩物,在空中轉著圈子,異聲正從那玩意兒傳來。

  風亦飛身手何等靈快,一伸手,玩意兒給他挾正在食中兩指之間,索子滴溜溜在手腕處繞了幾個圈。風亦飛定睛一看,原來是只打造精緻的金蟬,兩片翼還能活動,迎風一吹時,發出剛才那有趣的蟬叫。那青年跳了過來,一手向他挾在指間的金蟬抓去,叫道:「快還給回我。」風亦飛惱他毫無禮貌,手一縮放在身後,使對方抓個空。青年臉色一沉,化抓為肘,一轉身順勢向他小腹撞去,顯然有武功根底。

  風亦飛一生在山林裡縱躍自如,豈會給那青年得逞,身子一扭,避過肘撞,閃到青年身後。青年亦非弱者,沉肩紮馬,側身左腳掃向他的右腿,想摔他一跤。風亦飛一聲長笑,一個倒翻,硬生生反進為退,和青年錯身而過,再一連幾下跳躍,把雙方的距離拉遠至丈餘。青年估不到他的身手如此了得。愕然站定,怒道:「給不給我?」

  風亦飛見他烏靈靈的雙目瞪得又圓又大,心中的氣消了一半,把收在身後的右手伸出來,攤開,空空如也,哪還有甚麼金蟬。青年愕然,跺腳道:「你藏到哪裡去了,再不還我,把你的臉也打扁。」風亦飛見他橫蠻霸道,又不估量自己的能力,心中好笑,這時四周開始聚了些看熱鬧的人,心中有些許不安,禁不住想起風大娘的臉孔和身上任務,那還敢惹事,伸手指了指頭頂的髮髻,淡然道:「藏在這裡。」

  青年眼光從風亦飛英俊的臉容轉到他頭上,除了烏黑發亮的健康頭髮外,甚麼也沒有。風亦飛施施然扭身離去。他寬闊的肩膀特別使人印象深刻。青年剛要追上,忽有所覺,一摸頭上,原來金蟬插進了頂上的髮髻內,只是不知風亦飛何時施了手腳,臉色倏地氣得發白,一咬牙,向早走得遠了的風亦飛追去。有仇不報,豈是君子。

  「病除軒」的金漆大招牌橫匾,橫伸街外,氣勢迫人。風亦飛猶豫了好一會,摸了摸背後的藥籮,才大步走進藥材鋪內。一個五十來歲,長著羊須的老者,站在櫃檯後「劈劈啪啪」打著算盤。另一個學徒模樣的小子,坐在一角裡,聚精會神地切著玉桂,刺鼻的玉桂香味彌漫鋪內,眼尾斜斜射了風亦飛一眼,又轉回工作上。風亦飛乾咳一聲,那老者抬起頭來,以詢問的眼光望向他。

  風亦飛儘量客氣地問道:「請問陳老闆在不在?」老者將他由頭看至腳,冷冷道:「小哥有何貴幹。」卻沒有答他自己究竟是否陳老闆。

  風亦飛吶吶道:「我──我是娘親叫我來交藥的,噢!我娘是風大娘。」老者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兩眼,淡淡道:「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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