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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請說。」

  「我給沈大俠預備了一方黑巾,除了必需的時候,這兩日內,我想沈大俠盡可能幪上眼睛。」

  「這又為了什麼?」

  「只不過謹慎,只不過小心。」

  「好一個謹慎,好一個小心。」

  「若非謹慎,若非小心,人間已無相思深處,人間已無相思夫人。」

  「黑巾何在?」

  「這裡。」金獅的手中已多了一方黑巾。沈勝衣從容接過,從容縛上。黑巾好厚,厚得就連近在咫尺的金獅,沈勝衣也再看不到。眼中有的只是黑暗。一片黑暗。

  「有雨。」雖然看不到,沈勝衣總可以聽得到。他的耳朵一向就很靈,何況這兩天下來,他已經習慣。雨勢很密,很響。「的確有雨。」金獅怔怔地望著窗外,車外。「雨下得好大。」

  「不大,不信,你可以拉下幪著的黑巾。」

  「到了?」

  「未到,但已不遠。」

  金獅回顧沈勝衣。「只要你喜歡,拉下黑巾也無妨。」

  「我沒有不喜歡的道理。」沈勝衣拉下黑巾,雙眼連隨就一陣眨動。還很早,又是下雨天,沒有陽光,很快他的眼睛就已能夠適應。窗外果然在下著雨,入眼除了雨水,就是黃葉。馬車冒雨馳在一條小徑之上。小徑兩旁都是樹木。一徑的落葉。一樹的黃葉。「果然不大。」

  「雨點打在樹葉之上,聽起來難免就覺得大了。」

  「嗯。」沈勝衣頷首。「每年一入秋,這條路就是滿目黃葉,我就算忘了時日,一走在這條路上,我就知道,不會是春,不再是夏,是秋!」

  「嗯。」

  「雨一來,秋的感覺就更濃了。」金獅的目光又轉回窗外。「別人也許不知道秋從何來,我卻是知道的。」

  「秋從何來?」

  「秋生黃葉聲中雨。」

  「人在哪方?」

  「人在清溪水上樓。」

  人在清溪水上樓。樓在煙中婀娜,樓在雨中蕭瑟。沈勝衣朝早已來到這地方,黃昏才進入這小樓。一來到這地方,金獅就失了蹤,只留下兩個人在舊房中侍候沈勝衣。對著這兩個人實在比對著金獅好得多了。這兩個人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沈勝衣卻沒有理會,他並不是為了這兩個女孩子而來。等了好一會還不見金獅,他索性就倒頭睡覺。這一覺一直睡到午後。一醒來,小點就送上,然後沐浴,然後更衣。然後金獅才出現。然後金獅才領他走出書房,穿過一條花徑,進入清溪上的小樓。

  這已是黃昏。雨一直沒有停過。到了黃昏雨下得更大。雨點落在水面之上,激起了漫天的水煙,組成了一首異樣的樂章。雨水簷前滴下,卻成了一道晶瑩的珠簾。人在簾內,目光卻在簾外。

  歌聲?歌聲也不知飄向何處。只道相思苦相思令人老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歌聲之中帶著說也說不出的幽怨,揮也揮不掉的哀愁。還有一縷柔情,無限相思。金獅進來的時候還是金獅,這下子,彷彿已變了另外的一個人。一聽到這歌聲,金獅的目光已癡,神情已癡。沈勝衣也彷彿在歌聲之中,迷失了自己。金獅停下了腳步的同時,他的腳步亦停下,癡望著臨風曼聲輕唱,憑欄淒然獨立的那人兒。

  同樣的四句歌詞,同樣的一曲相思。柔情依然一縷,相思依然無限。幽怨卻更濃,哀愁卻更重。沈勝衣不禁一聲嘆息。歌聲嘆息聲,飄向雨中,人緩緩地回過身來,回過頭來。輕盈,婀娜。腰似柳,襪如鉤。翠袖輕舒玉筍織,湘裙微露金蓮瘦。一靜,一動,無一不美,無處不美。沈勝衣一時間也不知道一雙眼應該放在何處。他到底也是一個人,有血有肉,有感覺,有感情的一個人。男人!

  露出來的只是一雙手,一雙眼,那人兒一身都在淡青色的衣衫之中,一頭秀髮,一張俏臉,亦用淡青色的輕紗籠著,依稀只見一個淡淡的輪廓。很美很美的一個輪廓。就這樣一個輪廓,已令人色授魂與,心蕩神搖。要是沒有了那襲衣衫,那重輕紗……那還得了?

  沈勝衣一直知道所謂天生尤物這個名詞,但現在他才知道什麼叫做天生尤物。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簡直就像個賊一樣。賊有多種。你應該知道這是說哪一種。但比起金獅,沈勝衣已經可以算做君子。你有沒有見過真正的獅子?金獅的一雙眼正就像獅眼一樣睜大。他躬著身,他偏著頭。他伸長了脖子,一雙眼就像是一雙手,就像要撕下那人兒面上的輕紗,撕開那人兒胸前的衣裳。他似已忘記了自己,但突然又彷彿記起。他面上的肌肉難堪地一陣痙攣,痛苦地將眼移開,將頭垂下。

  那人兒卻沒有注意金獅,視線停留在沈勝衣面上,身上。「這歌兒我每天都唱上千遍萬遍,燕子飛去又飛來,桃花謝了又重開,我唱了一年又一年,五年下來我始終未倦未厭。今日才只聽了三遍你便嘆息在先,是我的歌聲不好,惹你意亂心煩。還是有人比我唱得更好,更美,更使你留戀?」她說話的聲音同樣動聽,她的說話簡直就已像是一首歌詞。

  「不是你唱得不好。」沈勝衣又是一聲嘆息。「只是你這一曲相思惹起我無限相思。」

  「相思人何在?」

  「相思人遠。」

  「人遠天涯近,怪不得人家說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相思的確比天涯更遠。」

  「不遠。」

  「不遠?」

  「在你不遠,天涯不遠,相思不遠。」

  「天涯不遠?相思不遠?」

  「咫尺天涯,天涯又怎會遠,咫尺相思,相思又怎會遠?」沈勝衣好像還不明白。

  「人就在咫尺,人不遠,天涯又怎會遠,相思又怎會遠?」沈勝衣終於明白,忽然問:「這裡是相思深處?」

  「相思不可寄,只在寸心中,你若是已在相思,相思深處,也就是你心深處,你怎麼還要問相思深處,還要尋相思深處呢?」

  「我要問,我要尋的並不是我心深處的相思深處,是相思夫人的相思深處。」

  「人家都叫我相思夫人。」

  「你也就是我要見的人。」

  「我要見的人也就是你,你也並沒有找錯地方。」相思夫人幽怨地一聲嘆息,「我無日不在相思,相思深處在我心深處,我人在這裡,心在這裡,這裡豈非也就是我的相思深處?」

  「咫尺只有你,我相思之人,卻不是你。」

  「相思夫人當然不是你相思之人。」金獅突然插口,語聲之中竟似帶著些兒妒忌。沈勝衣並未在意。相思夫人也由著金獅,到金獅住口,她才接上一句:「咫尺未必咫尺。」

  「哦?」

  「步煙飛雖然並非在你眼前,離你可也不遠,步煙飛豈非就是你相思之人?」

  「嗯。」

  「要見隨時得見,人豈非在咫尺,相思豈非也就不遠?」

  「嗯。」沈勝衣立即接口問:「她可好。」

  「好,這句話你應該問她,你何不留待見到她的時候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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