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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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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做》卻在兩星期以前才見面,已經出到七八期合冊了。第六期沒有,或者說被禁止,或者說未刊,莫衷一是,我便買了一本七八合冊和第五期。看日報的記事便知道,這該是和《做什麼》反對,或對立的。我拿回來,倒看上去,通訊欄裡就這樣說:「在一般CP⒀氣焰盛張之時,……而你們一覺悟起來,馬上退出 CP,不只是光退出便了事,尤其值得 CP 氣死的,就是破天荒的接二連三的退出共產黨登報聲明。……」那麼,確是如此了。 這裡又即刻出了一個問題。為什麼這麼大相反對的兩種刊物,都因我「南來」而「先後創辦」呢?這在我自己,是容易解答的:因為我新來而且灰色。但要講起來,怕又有些話長,現在姑且保留,待有相當的機會時再說罷。 這回且說我看《這樣做》。看過通訊,懶得倒翻上去了,於是看目錄。忽而看見一個題目道:《郁達夫⒁先生休矣》,便又起了好奇心,立刻看文章。這還是切己的瑣事總比世界的哀愁關心的老例,達夫先生是我所認識的,怎麼要他「休矣」了呢?急於要知道。假使說的是張龍趙虎,或是我素昧平生的偉人,老實說罷,我決不會如此留心。 原來是達夫先生在《洪水》⒂上有一篇《在方向轉換的途中》,說這一次的革命是階級鬥爭的理論的實現,而記者則以為是民族革命的理論的實現。大約還有英雄主義不適宜於今日等類的話罷,所以便被認為「中傷」和「挑撥離間」,非「休矣」不可了。 我在電燈下回想,達夫先生我見過好幾面,談過好幾回,只覺他穩健和平,不至於得罪於人,更何況得罪于國。怎麼一下子就這麼流於「偏激」了?我倒要看看《洪水》。 這期刊,聽說在廣西是被禁止的了,廣東倒還有。我得到的是第三卷第二十九至三十二期。照例的壞脾氣,從三十二期倒看上去,不久便翻到第一篇《日記文學》,也是達夫先生做的,於是便不再去尋《在方向轉換的途中》,變成看談文學了。我這種模模胡胡的看法,自己也明知道是不對的,但「怎麼寫」的問題,卻就出在那裡面。 作者的意思,大略是說凡文學家的作品,多少總帶點自敘傳的色彩的,若以第三人稱來寫出,則時常有誤成第一人稱的地方。而且敘述這第三人稱的主人公的心理狀態過於詳細時,讀者會疑心這別人的心思,作者何以會曉得得這樣精細?於是那一種幻滅之感,就使文學的真實性消失了。所以散文作品中最便當的體裁,是日記體,其次是書簡體。 這誠然也值得討論的。但我想,體裁似乎不關重要。上文的第一缺點,是讀者的粗心。但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別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便不至於感到幻滅,即使有時不合事實,然而還是真實。其真實,正與用第三人稱時或誤用第一人稱時毫無不同。倘有讀者只執滯於體裁,只求沒有破綻,那就以看新聞記事為宜,對於文藝,活該幻滅。而其幻滅也不足惜,因為這不是真的幻滅,正如查不出大觀園的遺跡,而不滿於《紅樓夢》⒃者相同。倘作者如此犧牲了抒寫的自由,即使極小部分,也無異於削足適履的。 第二種缺陷,在中國也已經是頗古的問題。紀曉嵐攻擊蒲留仙的《聊齋志異》⒄,就在這一點。兩人密語,決不肯泄,又不為第三人所聞,作者何從知之?所以他的《閱微草堂筆記》,竭力只寫事狀,而避去心思和密語。但有時又落了自設的陷阱,於是只得以《春秋左氏傳》的「渾良夫夢中之噪」來解嘲。⒅他的支絀的原因,是在要使讀者信一切所寫為事實,靠事實來取得真實性,所以一與事實相左,那真實性也隨即滅亡。如果他先意識到這一切是創作,即是他個人的造作,便自然沒有一切掛礙了。 一般的幻滅的悲哀,我以為不在假,而在以假為真。記得年幼時,很喜歡看變戲法,猢猻騎羊,石子變白鴿,最末是將一個孩子刺死,蓋上被單,一個江北口音的人向觀眾裝出撒錢模樣道:Huazaa!Huazaa!⒆大概是誰都知道,孩子並沒有死,噴出來的是裝在刀柄裡的蘇木汁⒇,Huazaa 一夠,他便會跳起來的。但還是出神地看著,明明意識著這是戲法,而全心沉浸在這戲法中。萬一變戲法的定要做得真實,買了小棺材,裝進孩子去,哭著抬走,倒反索然無味了。這時候,連戲法的真實也消失了。 我寧看《紅樓夢》,卻不願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記》[21],它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板橋家書》[22]我也不喜歡看,不如讀他的《道情》。我所不喜歡的是他題了家書兩個字。那麼,為什麼刻了出來給許多人看的呢?不免有些裝腔。幻滅之來,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日記體,書簡體,寫起來也許便當得多罷,但也極容易起幻滅之感;而一起則大抵很厲害,因為它起先模樣裝得真。 《越縵堂日記》[23]近來已極風行了,我看了卻總覺得他每次要留給我一點很不舒服的東西。為什麼呢?一是鈔上諭。大概是受了何焯[24]的故事的影響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覽」。二是許多墨塗。寫了尚且塗去,該有許多不寫的罷?三是早給人家看,鈔,自以為一部著作了。我覺得從中看不見李慈銘的心,卻時時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騙。翻翻一部小說,雖是很荒唐,淺陋,不合理,倒從來不起這樣的感覺的。 聽說後來胡適之先生也在做日記,並且給人傳觀了。照文學進化的理論講起來,一定該好得多。我希望他提前陸續的印出。 但我想,散文的體裁,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有破綻也不妨。做作的寫信和日記,恐怕也還不免有破綻,而一有破綻,便破滅到不可收拾了。與其防破綻,不如忘破綻。 【注釋】 ⒀ C.P. 英語 Communist Party 的縮寫,即共產黨。 ⒁郁達夫(1896─1945):浙江富陽人,作家,創造社主要成員之一。他在《洪水》第三卷第二十九期(一九二七年四月)發表《在方向轉換的途中》,認為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是「中國全民眾的要求解放運動」,「是馬克斯的階級鬥爭理論的實現」,而「足以破壞我們目下革命運動的最大危險」是「封建時代的英雄主義」。並說:「光憑一兩個英雄,來指使民眾,利用民眾,是萬萬辦不到的事情。真正識時務的革命領導者,應該一步不離開民眾,以民眾的利害為利害,以民眾的敵人為敵人,萬事要聽民眾的指揮,要服從民眾的命令才行。若有一二位英雄,以為這是迂闊之談,那麼你們且看著,且看你們個人獨裁的高壓政策,能夠持續幾何時。」這些話是對當時蔣介石反革命派的批判,所以《這樣做》第七、八期合刊(一九二七年六月)就發表了孔聖裔的《郁達夫先生休矣》一文,對鬱進行攻擊說:「我意料不到,萬萬意料不到郁達夫先生的論調,竟是中國共產黨攻擊我們勞苦功高的蔣介石同志的論調,什麼英雄主義,個人獨裁的高壓政策。」「郁達夫先生!你現在做了共產黨的工具,還是想跑去武漢方面升官發財,特使來托托共產黨的大腳?」 ⒂《洪水》:創造社刊物,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日創辦于上海,初為週刊,僅出一期;一九二五年九月改出半月刊,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停刊。 ⒃《紅樓夢》:長篇小說,清代曹雪芹著。通行本為一百二十回,後四十回一般認為是高鶚續作。大觀園是書中人物活動的場所。 ⒄紀曉嵐(1724─1805):名昀,字曉嵐,直隸獻縣(今屬河北)人,清代文學家。著有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包括《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誌》《姑妄聽之》《灤陽續錄》五種)。他的門人盛時彥在《姑妄聽之》的《跋》中,記有他攻擊《聊齋志異》的話:「先生(按指紀昀)嘗曰,『《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目,隨意裝點,……今燕昵之詞,媟狎之態,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又所未解也。』」蒲留仙(1640─1715),名松齡,字留仙,山東淄川(今淄博)人,清代小說家。《聊齋志異》是他的一部短篇小說集。 ⒅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誌》中,記了旁人所談的一個讀書人受鬼奚落的故事,末段是:「餘曰:『此先生玩世之寓言耳。此語既未親聞,又旁無聞者,豈此士人為鬼揶揄,尚肯自述耶?』先生掀髯曰:『鉏麑兄槐下之辭,渾良夫夢中之噪,誰聞之歟!』」「渾良夫夢中之噪」,見《春秋左氏傳》哀公十七年:「(秋,七月)衛侯夢于北宮,見人登昆吾之觀,被長髮北面而噪曰:『登此昆吾之虛,綿綿生之瓜。餘為渾良夫,叫天無辜!』」按渾良夫原系衛臣,這年春天被衛太子所殺,所以書中說衛侯在夢中見他披髮大叫。《春秋左氏傳》,是一部用史實解釋《春秋》的書,相傳為春秋時魯國人左丘明撰。 ⒆ huazaa 用拉丁字母拼寫的象聲詞,譯音似「嘩嚓」,形容撒錢的聲音。 ⒇蘇木汁:蘇木是常綠小喬木,心材稱「蘇方」。蘇木汁即用「蘇方」製成的紅色溶液,可作染料。 [21]《林黛玉日記》:一部假託《紅樓夢》中人物林黛玉口吻的日記體小說,喻血輪作,內容庸俗拙劣,一九一八年上海廣文書局出版。 [22]《板橋家書》:清代鄭燮作。鄭燮(1693─1765),字克柔,號板橋,江蘇興化人,文學家、書畫家。他的《家書》收書信十封。另有《道情》,收《老漁翁》等十首。 道情,原系道士唱的歌曲,後來演變為一種民間曲調。 [23]《越縵堂日記》:清代李慈銘著,一九二〇年商務印書館曾經影印出版。 [24]何焯(1661─1722):字屺瞻,江蘇長洲(今吳縣)人,清代校勘家。康熙時官至編修,因事入獄,所藏書籍(包括他自己的著作)都被沒收。康熙帝對這些書曾親作檢查,因未發現罪證,准予免罪併發還藏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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