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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鐘樓上(2)


  其實呢,我的話一半是真的。我何嘗不想瞭解廣州,批評廣州呢,無奈慨自被供在大鐘樓上以來,工友以我為教授,學生以我為先生,廣州人以我為「外江佬」,孤孑特立,無從考查。而最大的阻礙則是言語。直到我離開廣州的時候止,我所知道的言語,除一二三四……等數目外,只有一句凡有「外江佬」幾乎無不因為特別而記住的 Hanbaran(統統)和一句凡有學習異地言語者幾乎無不最容易學得而記住的罵人話 Tiu-na-ma 而已。

  這兩句有時也有用。那是我已經搬在白雲路寓屋裡的時候了,有一天,巡警捉住了一個竊取電燈的偷兒,那管屋的陳公便跟著一面罵,一面打。罵了一大套,而我從中只聽懂了這兩句。然而似乎已經全懂得,心裡想:「他所說的,大約是因為屋外的電燈幾乎 Hanbaran 被他偷去,所以要 Tiu-na-ma了。」於是就仿佛解決了一件大問題似的,即刻安心歸坐,自去再編我的《唐宋傳奇集》。

  但究竟不知道是否真如此。私自推測是無妨的,倘若據以論廣州,卻未免太鹵莽罷。

  但雖只這兩句,我卻發見了吾師太炎先生的錯處了。記得先生在日本給我們講文字學時,曾說《山海經》上「其州在尾上」的「州」是女性生殖器。這古語至今還留存在廣東,讀若 Tiu。故 Tiuhei二字,當寫作「州戲」,名詞在前,動詞在後的。我不記得他後來可曾將此說記在《新方言》裡,但由今觀之,則「州」乃動詞,非名詞也。

  至於我說無甚可以攻擊之處的話,那可的確是虛言。其實是,那時我于廣州無愛憎,因而也就無欣戚,無褒貶。我抱著夢幻而來,一遇實際,便被從夢境放逐了,不過剩下些索漠。我覺得廣州究竟是中國的一部分,雖然奇異的花果,特別的語言,可以淆亂遊子的耳目,但實際是和我所走過的別處都差不多的。倘說中國是一幅畫出的不類人間的圖,則各省的圖樣實無不同,差異的只在所用的顏色。黃河以北的幾省,是黃色和灰色畫的,江浙是淡墨和淡綠,廈門是淡紅和灰色,廣州是深綠和深紅。我那時覺得似乎其實未曾遊行,所以也沒有特別的罵詈之辭,要專一傾注在素馨和香蕉上。──但這也許是後來的回憶的感覺,那時其實是還沒有如此分明的。

  到後來,卻有些改變了,往往斗膽說幾句壞話。然而有什麼用呢?在一處演講時,我說廣州的人民並無力量,所以這裡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當譯成廣東話時,我覺得這幾句話似乎被刪掉了。給一處做文章時,我說青天白日旗插遠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一般,待到居士也算佛子的時候,往往戒律蕩然,不知道是佛教的弘通,還是佛教的敗壞?……然而終於沒有印出,不知所往了……。

  廣東的花果,在「外江佬」的眼裡,自然依然是奇特的。我所最愛吃的是「楊桃」,滑而脆,酸而甜,做成罐頭的,完全失卻了本味。汕頭的一種較大,卻是「三廉」,不中吃了。我常常宣傳楊桃的功德,吃的人大抵贊同,這是我這一年中最卓著的成績。

  在鐘樓上的第二月,即戴了「教務主任」的紙冠的時候,是忙碌的時期。學校大事,蓋無過於補考與開課也,與別的一切學校同。於是點頭開會,排時間表,發通知書,秘藏題目,分配卷子,……於是又開會,討論,計分,發榜。工友規矩,下午五點以後是不做工的,於是一個事務員請門房幫忙,連夜貼一丈多長的榜。但到第二天的早晨,就被撕掉了,於是又寫榜。於是辯論:分數多寡的辯論;及格與否的辯論;教員有無私心的辯論;優待革命青年,優待的程度,我說已優,他說未優的辯論;補救落第,我說權不在我,他說在我,我說無法,他說有法的辯論;試題的難易,我說不難,他說太難的辯論;還有因為有族人在臺灣,自己也可以算作臺灣人,取得優待「被壓迫民族」的特權與否的辯論;還有人本無名,所以無所謂冒名頂替的玄學底辯論……。這樣地一天一天的過去,而每夜是十多匹──或二十匹──老鼠的馳騁,早上是三位工友的響亮的歌聲。

  現在想起那時的辯論來,人是多麼和有限的生命開著玩笑呵。然而那時卻並無怨尤,只有一事覺得頗為變得特別:對於收到的長信漸漸有些仇視了。

  這種長信,本是常常收到的,一向並不為奇。但這時竟漸嫌其長,如果看完一張,還未說出本意,便覺得煩厭。有時見熟人在旁,就託付他,請他看後告訴我信中的主旨。

  「不錯。『寫長信,就是反革命的!』」我一面想。

  我當時是否也如K委員似的眉頭打結呢,未曾照鏡,不得而知。僅記得即刻也自覺到我的開會和辯論的生涯,似乎難以稱為「在革命」,為自便計,將前判加以修正了:「不。『反革命』太重,應該說是『不革命』的。然而還太重。其實是,──寫長信,不過是吃得太閒空罷了。」

  有人說,文化之興,須有餘裕,據我在鐘樓上的經驗,大致是真的罷。閒人所造的文化,自然只適宜於閒人,近來有些人磨拳擦掌,大鳴不平,正是毫不足怪,──其實,便是這鐘樓,也何嘗不造得蹊蹺。但是,四萬萬男女同胞,僑胞,異胞之中,有的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有的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怎不造出相當的文藝來呢?只說文藝,範圍小,容易些。那結論只好是這樣:有餘裕,未必能創作;而要創作,是必須有餘裕的。故「花呀月呀」,不出於啼饑號寒者之口,而「一手奠定中國的文壇」,亦為苦工豬仔所不敢望也。

  我以為這一說於我倒是很好的,我已經自覺到自己久已不動筆,但這事卻應該歸罪於匆忙。

  大約就在這時候,《新時代》上又發表了一篇《魯迅先生往那裡躲》,宋雲彬先生做的。文中有這樣的對於我的警告:

  「他到了中大,不但不曾恢復他『呐喊』的勇氣,並且似乎在說『在北方時受著種種迫壓,種種刺激,到這裡來沒有壓迫和刺激,也就無話可說了』。噫嘻!異哉!

  魯迅先生竟跑出了現社會,躲向牛角尖裡去了。舊社會死去的苦痛,新社會生出的苦痛,多多少放在他眼前,他竟熟視無睹!他把人生的鏡子藏起來了,他把自己回復到過去時代去了,噫嘻!異哉!魯迅先生躲避了。」

  而編輯者還很客氣,用案語聲明著這是對於我的好意的希望和慫恿,並非惡意的笑駡的文章。這是我很明白的,記得看見時頗為感動。因此也曾想如上文所說的那樣,寫一點東西,聲明我雖不呐喊,卻正在辯論和開會,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有時只吃一條魚,也還未失掉了勇氣。《在鐘樓上》就是豫定的題目。然而一則還是因為辯論和開會,二則因為篇首引有拉狄克的兩句話,另外又引起了我許多雜亂的感想,很想說出,終於反而擱下了。那兩句話是:

  「在一個最大的社會改變的時代,文學家不能做旁觀者!」

  但拉狄克的話,是為了葉遂寧和梭波裡的自殺而發的。他那一篇《無家可歸的藝術家》譯載在一種期刊上時,曾經使我發生過暫時的思索。我因此知道凡有革命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詩人,很可有碰死在自己所謳歌希望的現實上的運命;而現實的革命倘不粉碎了這類詩人的幻想或理想,則這革命也還是佈告上的空談。但葉遂寧和梭波裡是未可厚非的,他們先後給自己唱了挽歌,他們有真實。他們以自己的沉沒,證明著革命的前行。他們到底並不是旁觀者。

  但我初到廣州的時候,有時確也感到一點小康。前幾年在北方,常常看見迫壓黨人,看見捕殺青年,到那裡可都看不見了。後來才悟到這不過是「奉旨革命」的現象,然而在夢中時是委實有些舒服的。假使我早做了《在鐘樓上》,文字也許不如此。無奈已經到了現在,又經過目睹「打倒反革命」的事實,純然的那時的心情,實在無從追躡了。現在就只好是這樣罷。

  【注釋】

  太炎先生:章炳麟(1869─1936),號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學者。作者留學日本時曾聽他講授《說文解字》。《新方言》是章太炎關於語言文字的著作之一,共十一卷,書末附有《嶺外三州語》一卷,現收入《章氏叢書》。「其州在尾上」,原語出《山海空·北山經》;章太炎對於「州」字的解釋,見《新方言·釋形體》。

  指《慶祝滬寧克服的那一邊》,載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國民新聞》副刊《新出路》,現收入《集外集拾遺補編》。

  大乘佛教:公元一、二世紀間形成的佛教宗派。大乘是對小乘而言。小乘佛教主張「自我解脫」,要求苦行修煉;大乘佛教則主張「救度一切眾生」,強調盡人皆可成佛,一切修行應以利他為主。

  居士:這裡指在家修行的佛教徒。

  三廉:形似楊桃而略大的水果。

  紙冠:高長虹在《狂飆》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中,攻擊魯迅說:「直到實際的反抗者從哭聲中被迫出校後……魯迅遂戴其紙糊的權威者的假冠入於身心交病之狀況矣!」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語見《論語·陽貨》。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語見《論語·衛靈公》。

  「一手奠定中國的文壇」:這是新月書店吹噓徐志摩的話。一九二七年春該店創辦時,在《開幕紀念刊》的「第一批出版新書預告」中,介紹徐志摩的詩,說他「一隻手奠定了一個文壇的基礎」。

  宋雲彬(1897─1979):浙江海甯人,作家。當時任《黃埔日報》編輯。

  拉狄克(К.Б.Радек,1885─?):蘇聯政論家。早年曾參加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一九三七年以「陰謀顛覆蘇聯」罪受審。他寫的《無家可歸的藝術家》,劉一聲譯,載《中國青年》第六卷第二十、二十一期合刊(一九二六年十二月)。

  葉遂寧(С.А.Есенин,1895─1925):通譯葉賽甯,蘇聯詩人。他以描寫宗法制度下農村田園生活的抒情詩著稱,作品多流露憂鬱情調,曾參加資產階級意象派文學團體。十月革命時嚮往革命,寫過一些讚揚革命的詩如《蘇維埃俄羅斯》等,但革命後陷入苦悶,終於自殺。

  梭波裡(А.Соболъ,1888─1926):蘇聯「同路人」作家他在十月命後曾經接近革命,但終因不滿於當時現實而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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