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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語絲》的始終(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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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開辦之際,努力確也可驚,那時做事的,伏園之外,我記得還有小峰和川島⑿,都是乳毛還未褪盡的青年,自跑印刷局,自去校對,自疊報紙,還自己拿到大眾聚集之處去兜售,這真是青年對於老人,學生對於先生的教訓,令人覺得自己只用一點思索,寫幾句文章,未免過於安逸,還須竭力學好了。 但自己賣報的成績,聽說並不佳,一紙風行的,還是在幾個學校,尤其是北京大學,尤其是第一院(文科)。理科次之。在法科,則不大有人顧問。倘若說,北京大學的法、政、經濟科出身諸君中,絕少有《語絲》的影響,恐怕是不會很錯的。至於對於《晨報》的影響,我不知道,但似乎也頗受些打擊,曾經和伏園來說和,伏園得意之餘,忘其所以,曾以勝利者的笑容,笑著對我說道: 「真好,他們竟不料踏在炸藥上了!」 這話對別人說是不算什麼的。但對我說,卻好像澆了一碗冷水,因為我即刻覺得這「炸藥」是指我而言,用思索,做文章,都不過使自己為別人的一個小糾葛而粉身碎骨,心裡就一面想: 「真糟,我竟不料被埋在地下了!」 我於是乎「彷徨」起來。 譚正璧⒀先生有一句用我的小說的名目,來批評我的作品的經過的極伶俐而省事的話道:「魯迅始於『呐喊』而終於『彷徨』」(大意),我以為移來敘述我和《語絲》由始以至此時的歷史,倒是很確切的。 但我的「彷徨」並不用許多時,因為那時還有一點讀過尼采的《Zarathustra》⒁的餘波,從我這裡只要能擠出──雖然不過是擠出──文章來,就擠了去罷,從我這裡只要能做出一點「炸藥」來,就拿去做了罷,於是也就決定,還是照舊投稿了──雖然對於意外的被利用,心裡也耿耿了好幾天。 《語絲》的銷路可只是增加起來,原定是撰稿者同時負擔印費的,我付了十元之後,就不見再來收取了,因為收支已足相抵,後來並且有了贏餘。於是小峰就被尊為「老闆」,但這推尊並非美意,其時伏園已另就《京報副刊》編輯之職,川島還是搗亂小孩,所以幾個撰稿者便只好搿住了多目夾眼而少開口的小峰,加以榮名,勒令拿出贏餘來,每月請一回客。這「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的方法果然奏效,從此市場中的茶居或飯鋪的或一房門外,有時便會看見掛著一塊上寫「語絲社」的木牌。倘一駐足,也許就可以聽到疑古玄同⒂先生的又快又響的談吐。但我那時是在避開宴會的,所以毫不知道內部的情形。 我和《語絲》的淵源和關係,就不過如此,雖然投稿時多時少。但這樣地一直繼續到我走出了北京。到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實際上是誰的編輯。 到得廈門,我投稿就很少了。一者因為相離已遠,不受催促,責任便覺得輕;二者因為人地生疏,學校裡所遇到的又大抵是些念佛老嫗式口角,不值得費紙墨。倘能做《魯賓孫教書記》或《蚊蟲叮卵脬論》,那也許倒很有趣的,而我又沒有這樣的「天才」,所以只寄了一點極瑣碎的文字。這年底到了廣州,投稿也很少。第一原因是和在廈門相同的;第二,先是忙於事務,又看不清那裡的情形,後來頗有感慨了,然而我不想在它的敵人的治下去發表。 不願意在有權者的刀下,頌揚他的威權,並奚落其敵人來取媚,可以說,也是「語絲派」一種幾乎共同的態度。所以《語絲》在北京雖然逃過了段祺瑞及其吧兒狗們的撕裂,但終究被「張大元帥」⒃所禁止了,發行的北新書局,且同時遭了封禁,其時是一九二七年。 這一年,小峰有一回到我的上海的寓居,提議《語絲》就要在上海印行,且囑我擔任做編輯。以關係而論,我是不應該推託的。於是擔任了。從這時起,我才探問向來的編法。那很簡單,就是:凡社員的稿件,編輯者並無取捨之權,來則必用,只有外來的投稿,由編輯者略加選擇,必要時且或略有所刪除。所以我應做的,不過後一段事,而且社員的稿子,實際上也十之九直寄北新書局,由那裡徑送印刷局的,等到我看見時,已在印釘成書之後了。所謂「社員」,也並無明確的界限,最初的撰稿者,所餘早已無多,中途出現的人,則在中途忽來忽去。因為《語絲》是又有愛登碰壁人物的牢騷的習氣的,所以最初出陣,尚無用武之地的人,或本在別一團體,而發生意見,借此反攻的人,也每和《語絲》暫時發生關係,待到功成名遂,當然也就淡漠起來。至於因環境改變,意見分歧而去的,那自然尤為不少。因此所謂「社員」者,便不能有明確的界限。前年的方法,是只要投稿幾次,無不刊載,此後便放心發稿,和舊社員一律待遇了。但經舊的社員紹介,直接交到北新書局,刊出之前,為編輯者的眼睛所不能見者,也間或有之。 經我擔任了編輯之後,《語絲》的時運就很不濟了,受了一回政府的警告,遭了浙江當局的禁止,還招了創造社式「革命文學」家的拚命的圍攻。警告的來由,我莫名其妙,有人說是因為一篇戲劇⒄;禁止的緣故也莫名其妙,有人說是因為登載了揭發復旦大學內幕的文字,而那時浙江的黨務指導委員⒅老爺卻有復旦大學出身的人們。至於創造社派的攻擊,那是屬歷史底的了,他們在把守「藝術之宮」,還未「革命」的時候,就已經將「語絲派」中的幾個人看作眼中釘的,敘事夾在這裡太冗長了,且待下一回再說罷。 但《語絲》本身,卻確實也在消沉下去。一是對於社會現象的批評幾乎絕無,連這一類的投稿也少有,二是所餘的幾個較久的撰稿者,過時又少了幾個了。前者的原因,我以為是在無話可說,或有話而不敢言,警告和禁止,就是一個實證。後者,我恐怕是其咎在我的。舉一點例罷,自從我萬不得已,選登了一篇極平和的糾正劉半農⒆先生的「林則徐被俘」之誤的來信以後,他就不再有片紙隻字;江紹原⒇先生紹介了一篇油印的《馮玉祥先生……》來,我不給編入之後,紹原先生也就從此沒有投稿了。並且這篇油印文章不久便在也是伏園所辦的《貢獻》上登出,上有鄭重的小序[21],說明著我託辭不載的事由單。 還有一種顯著的變遷是廣告的雜亂。看廣告的種類,大概是就可以推見這刊物的性質的。例如「正人君子」們所辦的《現代評論》上,就會有金城銀行的長期廣告,南洋華僑學生所辦的《秋野》[22]上,就能見「虎標良藥」的招牌。雖是打著「革命文學」旗子的小報,只要有那上面的廣告大半是花柳藥和飲食店,便知道作者和讀者,仍然和先前的專講妓女戲子的小報的人們同流,現在不過用男作家,女作家來替代了倡優,或捧或罵,算是在文壇上做工夫。《語絲》初辦的時候,對於廣告的選擇是極嚴的,雖是新書,倘社員以為不是好書,也不給登載。因為是同人雜誌,所以撰稿者也可行使這樣的職權。聽說北新書局之辦《北新半月刊》,就因為在《語絲》上不能自由登載廣告的緣故。但自從移在上海出版以後,書籍不必說,連醫生的診例也出現了,襪廠的廣告也出現了,甚至於立愈遺精藥品的廣告也出現了。固然,誰也不能保證《語絲》的讀者決不遺精,況且遺精也並非惡行,但善後辦法,卻須向《申報》之類,要穩當,則向《醫藥學報》的廣告上去留心的。我因此得了幾封詰責的信件,又就在《語絲》本身上登了一篇投來的反對的文章[23]。 但以前我也曾盡了我的本分。當襪廠出現時,曾經當面質問過小峰,回答是「發廣告的人弄錯的」;遺精藥出現時,是寫了一封信,並無答覆,但從此以後,廣告卻也不見了。我想,在小峰,大約還要算是讓步的,因為這時對於一部分的作家,早由北新書局致送稿費,不只負發行之責,而《語絲》也因此並非純粹的同人雜誌了。 積了半年的經驗之後,我就決計向小峰提議,將《語絲》停刊,沒有得到贊成,我便辭去編輯的責任。小峰要我尋一個替代的人,我於是推舉了柔石。 但不知為什麼,柔石編輯了六個月,第五卷的上半卷一完,也辭職了。 以上是我所遇見的關於《語絲》四年中的瑣事。試將前幾期和近幾期一比較,便知道其間的變化,有怎樣的不同,最分明的是幾乎不提時事,且多登中篇作品了,這是因為容易充滿頁數而又可免於遭殃。雖然因為毀壞舊物和戳破新盒子而露出裡面所藏的舊物來的一種突擊之力,至今尚為舊的和自以為新的人們所憎惡,但這力是屬往昔的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 【注釋】 ⑿ 川島:章廷謙,筆名川島,浙江紹興人,當時北京大學學生。 ⒀ 譚正璧:江蘇嘉定(今屬上海)人,文學工作者。他在《中國文學進化史》(一九二九年九月上海光華書局出版)中說:「魯迅的小說集是《呐喊》和《彷徨》,許欽文、王魯彥、老舍、芳草等和他是一派……這派作者,起初大都因耐不住沉寂而起來『呐喊』,後來屢遭失望,所收穫的只是異樣的空襲,於是只有『彷徨』於十字街頭了。」 ⒁ 《Zarathustra》:即《紮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於一八八三年至一八八五年寫的哲學著作。書中借古代波斯的「聖者」紮拉圖斯特拉宣揚超人學說。 ⒂ 疑古玄同:即錢玄同。 ⒃ 「張大元帥」:即張作霖(1875─1928),遼寧海城人,奉系軍閥首領。一九二四年起把持北洋政府,一九二七年六月自封「中華民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他於一九二七年十月查封了北新書局和《語絲》。 ⒄ 指《語絲》第四卷第十二期(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九日)白薇作的獨幕劇《革命神的受難》。該劇中有革命神斥責一個反動軍官的臺詞:「原來你是民國英雄,是革命軍的總指揮麼?「你陽假革命的美名,陰行你吃人的事實。」這實際上是影射蔣介石的,因此《語絲》就受到國民黨反動派的「警告」。 ⒅ 浙江的黨務指導委員:指許紹棣。《語絲》第四卷第三十二期(一九二八年八月六日)刊載了讀者馮珧《談談復旦大學》一文,揭露復旦大學內部一些腐敗情況。出身于該校的許紹棣便於一九二八年九月,用國民黨浙江省黨務指導委員會的名義,以「言論乖謬,存心反動」的罪名,在浙江查禁了《語絲》並其他書刊十五種。 ⒆ 劉半農(1891─1934):名複,江蘇江陰人,作家。當時是北京大學教授,《語絲》經常撰稿人之一。他在《語絲》第四卷第九期(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七日)發表《雜覽之十六·林則徐照會英吉利國王公文》,其中說林被英人俘虜,並且「明正了典刑,在印度舁屍遊街」。《語絲》第四卷第十四期刊登了讀者洛卿的來信,指出了這一錯誤。 ⒇ 江紹原:安徽旌德人。當時北京大學講師,《語絲》撰稿人之一。 [21] 《貢獻》:旬刊,國民黨改組派的刊物,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五日創刊於上海。該刊第三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六月五日)發表簡又文的《我所認識的馮玉祥及西北軍》,同時登載江紹原的介紹文章,其中說:「同學簡又文先生,最近和我通信,裡面附有他著的小冊子(十六年十一月在旅滬廣東學校聯合會所講)《我所認識的馮玉祥及西北軍》,並問《語絲》能否登載。但《語絲》向來不轉載已經印出之刊物(魯迅先生復函中語),現在我便自動將它介紹給孫伏園先生主編的《貢獻》。我想注意馮氏及其軍隊的人們,必樂於參考簡又文先生的觀察和意見。」 [22] 《秋野》:月刊,上海暨南大學華僑學生組織的秋野社編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創刊,次年十月停刊。 [23] 指《語絲》第五卷第四期(一九二九年四月)的《建議撤銷廣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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