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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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輕鬆地對姑丈說出我已在藍思安路找到了一個公寓房間,是女朋友讓給我的,不要頂費。我又送給姑母若干禮物,連老奶奶也有,她們都笑逐顏開地道謝了,我也很快地搬了出來,目的居然達到,可以住自己的房間了。我買了整套的摩登家具,添置了一切應用的物件,窗簾,檯燈,枕衾之類都有,雖然不是什麼高貴的,但也總算差可滿意了,我感激那個幫助我的人,等我賺了錢,我要加倍的償還他。 我的房間是面南的,在公寓的底層,出入很方便。窗外有幾株夾竹桃,枝與殘葉映在淡黃色的牆壁上,美麗猶如圖畫。我想:明窗淨几,這可應該寫作了吧。但是寫作也必須有個催促的力量,譬如說什麼刊物逼著我要發表之類;否則就天天寫,寫了下來只好藏之名山,傳之後世,我是沒有如此幻想與忍耐力的。於是我又想到魯思純,我得再去找他商量。 魯思純已經無可奈何地進中國報館了,他當的是《中國週刊》編輯,與報紙不大相關。他也沒有規定辦公的時間,高興的時候便到報館裡去坐坐,大家瞎聊天一番;但是不去也可以的,只要把編好的稿件放在家裡,用電話通知報館,報館方面自然會差人來取。他近來心境不佳,總是在家閱稿時多,不大出去到報館辦公。我那天去找他,他恰巧有些小病,靠坐在舊沙發上讀詩。我推門而入,他略欠身招呼,隨隨便便地命我坐下,我笑道:「真是所謂茂陵秋雨病相如了嗎?」 他拋卷伸個懶腰便低吟道:「多病所須惟藥物,微軀此外複何求!」 大家笑著便坐下對談。 魯太太也進來了,她是一個樸實誠懇的女人,見了我便關切地問:「金總理可曾替你介紹什麼事嗎?」 原來錢英俊已把那天請吃飯的事告訴過他們了。我覺得稍為有些窘,但也直說不妨,便坦然對魯思純說金總理在席間原提起過叫我幫他私人料理些文件,但是我恐怕自己能力不夠,所以沒同意。魯思純聽了連連點點頭道:「這事還是不答應的好。金世誠是個糊塗人,他的身邊有一位郭小姐——」 我聽著覺得不入耳,便以他語亂之。 接著我又遲疑了片刻,最後決定撒謊告訴他說,姑丈最近投機得利了,送給我一些錢,又替我找了一個公寓房間,目前的生活問題總算解決。他聽了非常歡喜,說是:「我若有你這般福氣便好了,整天靜靜地住在家裡讀書,閑下來再翻譯一些東西,總勝於編輯這種奄奄無生氣的《中國週刊》吧。——不過話得說回來,你現在既然生活安定了,還是替我們的週刊多寫些稿吧。《中國報》的總主筆范其時先生,他很讚美你的文章,要請你寫稿,這話已經同我說過好幾次了。」 我當時便欣然地答應下來。魯太太似乎對這類寫文章的事情不大感到興趣,她只不勝羡慕地說我姑丈真是一個好人,肯救人之急,魯思純聽得不耐煩了,說是有錢人出幾個銅錢有什麼希罕,值得你如此讚歎的,我們在戰前還不過溫飽而已,不是對於同仁的幫助也不遺餘力嗎?如今……唉!我聽著覺得淒慘,便向他們告辭走出來。 第二天傍晚,魯思純來看我了,同來的尚有潘子美以及一個頭髮花白的中裝男子,鼻架玳瑁邊的眼鏡,經魯思純介紹以後,才知道他便是《中國報》的主筆范其時先生。我殷勤招呼他們坐下。公寓裡有一個僕歐叫做小寧波的人,人頗狡黠伶俐,我因為同鄉關係,常喚他進來做些雜事,自然也給錢,總是特別客氣。 那天客人來了,我便叫小寧波倒茶敬煙。看看天色漸黑下來,我抽空跑到外面,對小寧波說快去喊幾樣小菜來吧。他說外面酒菜太貴了,他願意出去買些生的魚肉來,自己替我燒。我就無可無不可的把一切交給他辦理去,須臾菜上來了,色香味俱佳,三個客人讚不絕口,我也心裡暗歡喜,又叫小寧波出去買了一瓶四川大麯酒來,因為魯思純是好飲的。我們大家也持小杯略啜幾口陪他。 電燈撚亮了,前面窗簾都放下來,四個人在房內談談說說,空氣非常融洽。魯思純平日是沉默寡言的,但在酒酣耳熱之際,牢騷便發不盡。他上下古今地談論著,一會兒罵狗官,一會兒想像幽居山林之樂,他該是晚明的儒生典型吧,然而淳厚拘謹則過之,又沒有宋儒之迂,我對他確實相當的心折。他的學識是從刻苦自修來的,出身是一個學徒,後來考取某書店的助編,終於得到某中外聞名的學者賞識,請他主編了《清風》雜誌,以後又陸續自辦了好幾種大型刊物,都曾予當時文壇以不少影響,固一世之雄也……然而現在卻消沉了,他知道現在不是做事的時候,只為道路阻斷,生活艱難,這才不得不進中國報館混日子。可悲哀的亂世人啊!潘子美的做人態度卻與他不同,他很年青,聰明而有能力,從香港逃到上海來,給老父留住了,只得在此地做事,起先心裡本也不願意,但後來見上司都倚重他,他便不肯得過且過,以為有辦法的人隨時隨地總會有辦法的,故而大膽活躍起來。 他同魯思純是舊相識,資望自然遠不如魯,因此覺得拖住了魯思純在一起,不論在何處都可以自高身價。他對於魯思純一向總是執禮甚恭的。魯思純愈談愈起勁,潘子美也附和著且不時打諢說笑。范其時則始終只靜靜地傾聽。他是一個國學極有根底的人,北伐時曾入某將軍幕,因而與當代的幾個要人相識。這次到上海是給人家掇哄過來的,他為人優柔寡斷,做事又遲緩,人家見他沒有用,便把他安放在報館裡,做個掛名總主筆,其實中國報館裡共有七八個主筆,又有許多分類編輯,大家各自為政,誰也不聽他的調度。他自己又沒有中心思想,沒有主張,又膽小怕事,更怕得罪人,除了開編輯會議時不得不充主席外,平日什麼話也不說。由他主持開會時,每一次至少須費四五小時,人家爭論得面紅耳赤,他只呆呆坐在上面不語,最後還是別人看不過去了,喊停止辯論,請主席付表決吧,他這才畏縮地問爭執的兩造說:「可以表決了嗎?」 若兩造各無異辭,他才敢正式表決。他的為人態度據他自己說是「明哲保身」,別人雖然口裡也稱他為好好先生,背後無不笑他膿包,連走一步路也踮著腳跟生怕一不小心會踏死只把螞蟻似的。這晚他聽魯思純愈談愈起勁了,潘子美又點頭道是,他便忍不住打岔說聲:「兩公多飲幾杯酒吧,我要請求主人賜飯了。」 於是我就叫小寧波盛飯來,送上熱湯,魯思純不吃飯,他只自燃根紙煙緩緩吸,我們三人都吃了飯,殘肴由小寧波端下去了,然後替我掩好房間。 魯思純斜倚在床上,一面吸煙一面像在凝思什麼似的,他突然沉默下來了。我替他們濃濃地斟上三杯龍井茶,自己則拈松子糖吃。潘子美覺得無聊,便找一張報紙來看,范其時打了一呵欠,又瞑目端坐在椅上,像老僧入定。我說:「范先生請到沙發上坐吧,比較舒服些。」 他睜開眼睛來笑道:「像我們這般窮書生坐在小姐房裡已經覺得夠舒服的了,椅子也很好。——只是我今夜還要到報館裡去寫一篇星期論文,酒醉飯飽了,就此告辭吧。」 潘子美也說要回家了,魯思純似乎想再休息片刻,但也不好獨逗留,只得用袖甩淨剛才掉落在被單上的煙灰,說是:「改天再來喝酒吧。」 我送他們三人直到大門口,目送他們去遠了,這才怏怏回房。 公寓裡的燈火都熄滅了,殘葉遍地,枯枝靜悄悄,我不禁低徊留戀不已。進了自己的房間,首先嗅到一陣濃烈的煙味,是如此夠刺激的,男人們若不會飲酒抽煙又算是什麼呢?我喜歡魯思純的明達而淡泊,假如一個女人能嫁這樣丈夫,紅袖添香伴讀書,閨房之樂豈非可以媲美易安居士與趙明誠嗎? 想著想著我把地板掃乾淨了,殘剩的茶葉連汁都給我從窗口倒出去,澆在夾竹桃的護根泥土上,好歹由它去吧。夜迢迢,月悄悄,獨個兒枯立無味,還是閉窗睡覺吧,而且我也不願窗子開得太長久了,讓房間裡的煙味人氣息都溜逃光,它將伴著我入睡呀。 在床上,我心思繚亂,久久不能合眼,無奈夜長人不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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