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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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吳山點點愁 天氣漸漸寒冷了,我在房間裡升起熊熊之火,火光跳躍著,像菱菱的手舞足蹈,像元元的吃吃憨笑。可是他們的臉孔漸漸地模糊了,離開得遠,又不能常去看視。所謂姨母把我留在那邊的舊衣都拆開來,綢的藏著預備托便人帶到鄉下去送她的自己孫女兒改制旗袍,布的不是改做夾裡,便是替她自己襯鞋底了。老媽媽把這些話告訴我,我倒並不小氣;難過的是孩子們仍舊穿著舊袍舊棉褲,鞋子不是嵌腳痛,便是鞋頭破了像獅子大開口,渾身上下連一些新的東西都沒有,聽說賢在日常開支上付了許多錢,而我們的孩子卻一寒至此! 她自然討厭我去探視,我也不忍瞧著多傷心,天氣又冷了,我只自躲在房裡整日價寫稿。那是一篇小說題目叫做《殘月》的,它能發洩我心中的痛苦,我不停地寫,讓自己盡忙著,因為閑下來我就會想到兒女,想到眼前的孤寂,想到前途的渺茫,我忍不住哭了。 魯思純與潘子美都去出席亞洲文藝協會,想到這銀色的島,風景優美,我倒也心嚮往之。彼邦有許多著名小說家,我不懂他們的文字,只讀過中文翻譯本。我愛那種鬱鬱的沉思,靜的美,熱情而又古典的。據說他們在推舉出席代表的時候,潘子美曾提議過叫我也同去,可是魯思純不以為然,其他幾位宣傳部的人也以為女的應該由《婦女》編輯秋韻聲小姐點綴,我是什麼地位也沒有,所以只好落選了。其實沒去倒也好。不過我住在家裡更嫌寂寞,良久潘子美他們始回來了,魯思純因喜彼邦圖書館之完整,願暫住在外籍友人家,天天博覽群籍,暫不同他們一齊回來,托潘子美向中國報館請假三月,報館方面也就允准了,薪金照給。 潘子美辦了一個純文藝刊物,叫做《文光》。他說要刊載七大長篇,把我正在寫的《殘月》也拿去湊數。他自然並不怎樣看重它,把它排在不重要的地位,然而出乎意外地,它居然獲得了廣大的讀者。 魯思純在海外寫信鼓勵我,說是此乃至性至情之作,非時下一般搔首弄姿者可比。又對潘子美說此篇應該排在卷首。可是潘子美又哪裡肯聽,他總以為刊物銷路是靠木然先生等老作家頭銜來號召的。我的心中頗覺悒悒不樂,但也沒表示,從此便有自辦一本刊物的意思。 在梅花含苞的初春,我把這意思對潘子美說了,潘子美是個圓滑的人,自然熱心幫忙,替我介紹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文人。先到木然先生家裡,木然的家住在一條齷齪弄堂裡,房子是半新半舊的一幢,裡面倒還收拾得整潔。客堂當中放著一隻藍色的火缽。小炭結煨紅著像點點赤磷放光彩,木然先生身穿紫紅古緞的破羔皮袍子,頭頂禿然,笑容滿面地招呼我們坐下,潘子美代我把來意說明了,他一口答應說是過三天便可以繳卷,我自然謝了又謝。他的兒女足足有十一個,家裡沒有老媽子,太太親自燒飯汰衣裳,大的女兒們也幫著做。這天我們坐定後,由他的二小姐捧上茶來,我們忙站起身來道謝了,木然先生連說不必客氣,大家隨便坐著談談,怪有味兒的。 他拿起一根長旱煙管,呼呼吸著煙,我們邊喝茶邊談,直談到黃昏時分。 正月的天氣是寒冷的,人情卻又溫暖,范其時他們都熱心替我設計幫忙,有一次碰到吳詩人,詩人也居然肯請我到莎樂美喝咖啡,我與他對面坐定,每人叫一杯咖啡(其實是咖啡代用品),整整喝了大半個鐘頭,詩人告訴我許多關於他的正義感及浪漫史,我聽著也很羡慕。不料到了會賬的時候,僕歐照習慣把賬單送到詩人面前了,我也照習慣不同他客氣,由他自掏摸半晌,拋幾角幾分的賬會掉,額外的賞賜是一文也沒有的。詩人提起手杖走了,我莫名其妙地跟著。後來他永遠不會給我稿,卻在另外的一本刊物上發表了首敘事詩,大概是說他窮得厲害,那天身邊只剩這幾角幾分錢,恰巧又替一個女人付咖啡賬了,因此害得他連夜飯不得下肚。那個女人大概就是指的我,可是天曉得,我又不曾摸過他的口袋,哪裡知道他的全部財產恰僅有這幾角幾分錢呢?其實不是存心敲竹槓,然而他已痛傷心了,不肯替我寫詩——沒有詩也罷。 最後,我又想到徐光來,他是一個文壇前輩,而且待我很熱心的,我得請教他,雖然的他文章並不高明。徐光來聽說我要辦雜誌,倒也很高興,說是有一位名畫家周凡是他的老朋友,可以轉求他替我設計封面。至於他自己呢?他要替我寫一篇捧那位畫家朋友的文章。我聽了心中有些憂結,但也沒辦法,只好假裝出歡喜的樣子,道謝走了。不料第二天徐光來又來一個電話,說是他昨晚到戚先生家裡去,戚太太聽說我要辦雜誌,也很高興,說我是一個有志氣的女人。徐光來又告訴我說:「戚太太在學校時也是愛好文藝的,她很想寫一篇生活片斷來投稿,只是她現在是一個有地位的闊太太,不好意思把作品自己送上門來,得先由你去向她徵稿,使得她高興。」 我想戚太太見聞素廣,學問據說也不錯,一個編輯向寫作者求稿原不是一件慚愧事,我的雜誌得多找些女人來執筆,不論富貴貧賤,因此也就答應去戚公館一次了。 戚太太待我很熱絡,提起請她寫文章的事,她自然欣然答應了。後來她又告訴我說錢英俊也將編一個刊物,不日就要出版了,戚先生已替他們寫了一篇文章。「我們女人應該同女人合作。」 戚太太微笑著說:「我將來若有文章,一定要在你的刊物上發表的。」 真難得,像她這般過慣豪華生活的女人,居然還會想到寫文章! 第三天,她又差副官拿封親筆信來請我去,說是文章已寫好了,叫我去看看。我在上午十一時左右到戚公館,門房裡的人因我已來過幾次,也就讓我一直進去。穿過花園,走進屋內,我就想在樓下客廳等候,先從皮夾內摸出張名片來交給副官叫他去通報一聲。不料副官卻不接我遞給他的名片,只躬身說:「蘇小姐請自上樓去吧。太太吩咐過了。」 我猶豫半晌,只好輕步走上樓去。一個俏麗的女僕請我在起坐室裡坐下,說是:「太太就要起來了。」 天曉得,原來他家靜悄悄的,戚太太昨晚打牌打得晚了,還睡覺呢。沒奈何,我只好獨自在起坐室喝茶看報,水汀溫度很高,我把大衣脫了,女僕執禮很恭敬,捧茶送煙都是低聲下氣地。不一回,只見臥室的門開了,戚先生穿著深藍綢制的棉睡衣走出來,見我端正坐在沙發上,他便轉身入內,一面笑著喊戚太太道:「客人已經來了,蘇小姐在外面呢。」 不一回,戚太太也揉著眼睛出來了。 她親熱地招呼我,叫我走進房去,戚先生趿著拖鞋進浴室去了,戚太太自己坐在梳粧檯前,一面由女僕服侍她洗臉,一面告訴我關於她所寫的文章內容。我自然微笑著表示欽佩。洗臉畢,她也不梳頭,便拉著我走進戚先生的書房裡去。書房也是普通的書房,並不見得特別講究,就是戚先生的衣服也是很樸實的,他是一個聰明又機警的男人,而戚太太也不失為一個能幹的內助。那天她把原稿給我看了,對我說:「筆墨荒疏得久了,不妥的地方請你給我修改修改吧,我拜你做老師。」 她的言語是如此婉轉而謙虛,我只得聽從她命令,坐在戚先生的寫字臺前,仔細閱讀她的原稿。 她站在我的旁邊,不時指點解釋給我聽,又不時關照女僕:「拿牛奶來給蘇小姐吃。」 又問我:「加兩隻雞蛋好嗎?」 招呼得非常周到。她的文章寫得很流利,我覺得簡直不能改動,但一字不易也未免辜負她的美意,只好在沒關緊要處更改兩字。我把欲改的字寫在旁邊,並不塗去她所寫的,然後說聲:「戚太太請再斟酌一下吧,也許還是不更動的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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