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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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早知道我到了今天已經沒有穿紅綠綢緞的資格了,恨當初作新娘時為什麼只想加上件藍布罩袍呢?因為那是女學生的特徵,女學生是高尚純潔的,哼,那種念頭只有剃光頭穿軍訓服裝的內地中學生才會同情你,都市女學生是早有先見之明了,打扮得花花綠綠的也與舞女沒有什麼差別。 我又想起從前有一個老處女的笑話,據說那位小姐在當年也是很美麗的,有許多男人追求她,她不肯輕易屈就,在二十歲上開列了擇配的十大條件,後來光陰一年一年地過去了,她知道符合這種條件的人不會太多,便每年把它減去一條,以便容易得到,豈知仍是沒有。直到她的父母親友們為她慶祝三旬整壽時,她所開列的十大條件中就只剩下一項,這一項又是什麼呢?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是男人。」 意思是說只要是男人,她便肯嫁了。然而也得問這個男人肯不肯呀? 自己雖然不至於如此不堪,但要盡合理想的找個歸宿,卻也委實不很便當。我常反對人家說某某小姐浪漫哩,歡喜多找幾個愛人之類的話,一個女人是只需要一個愛人的,希望他也能夠對她負起完全責任,決不曾如一般無知的人們所說喜歡多找幾個愛人的。她在事實上雖然屢屢更換男人,那是不得已,也許她就根本不會遇見過自己所愛的人,假使一旦真是有了所謂「愛人」,即使他不很愛她,她也會刻骨傾心地苦戀著他的。女人都是現實主義者,因為物色對象之不易,所以一遇到略為相像的男人便把握住了,惟恐又錯過機會,可能把各種想像加到他的頭上去,於是他們便結合了,在男人是根本無所謂,然而女人卻又發現他的弱點過多,覺得自己萬不能再為包謊時,她只得哭了,說是上了大當,究竟誰又是上誰的當呢? 謝上校終於又來上海了,帶著許多遠地的土產,找到我的家,多麼可羞恥的思想呀,我忽然覺得與菱菱同住在一起不方便了,便推說自己想寫一些東西,孩子留帶在身邊怕吵鬧,叫王媽領著她到堂姑丈家裡暫住幾天。我的姑堂母因為自己沒有孩子,倒很喜歡她,菱菱又是嬌滴滴逗人愛憐,因此姑母替她做小絨線衫,打蝴蝶結兒的忙個不了。 謝上校穿著整齊的西裝,皮鞋刷得很光亮的,哪裡像一個久曆戎行的征戰軍人呢?他的態度又溫文,出言吐語也風雅,仿佛曾讀過許多舊書的。他說:「軍隊裡生活可真是單調哪,週末常常舉行同樂會,然而這種亂嘈嘈的集合又有什麼意思呢?」 他最愛同我在靜靜的夜裡閒談,我的心境很平境,脾氣也就日趨於柔和了。 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有人送給他一幢接收下來的房子,他是不久要回部隊去的,房子空著沒有用,不如送給我去住了吧。女人大都是貪小利的,我也自然不能例外,嘴裡儘管說:「這怎麼好意思呢?」 心裡也不免覺得高興。 又過了幾天,他說房子家具都收拾好了,不過他是一個武人,恐怕不夠藝術眼光,還是請我自己去看看吧。「等你把一切都佈置好了以後,再去把你的女兒接回來同住吧。」 他怪周到地替我設想好了。 就在一個下著毛毛雨的傍晚,他坐著一輛小汽車來接我去了,汽車穿過許多濕淋淋的街道,他欲語又止,我含笑凝視著他,等他說出話來,最後他這才怪抱歉似的一字一句說道:「我……因為……那房子……必須用我的名義才可以接收下來……所以……所以……只得……對他們說……說……你是……」 「說我是怎麼呢?」 我恐怕房子有問題,不禁焦急地問。 他俯首不語,半晌,這才抬起頭來向我告罪道:「我很抱歉,好在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只好對他們說你是我的太太。」 我驟然覺得臉熱起來,把眼光移開,他卻獨自微笑了。 他陪著我走進這幢房屋,裡面收拾得煥然一新,連器具沙發之類似乎都是才購買起來的。只有地上的榻榻米沒法移去,我們只好脫了鞋子進房去,一個東洋娘姨捧進茶來了。他說:「這個區域裡都是很清靜的,你如覺得出去不便,將來我還可以設法弄一輛汽車給你。」 我連忙說那是不敢當的,年來我也深居簡出慣了,還是靜靜在屋裡讀些書好。他又陪著我到每個房間看一遍,「只有門鎖還沒有裝上,」他設想得很仔細地說:「因為那還是由你自己去裝配的好——比較可以放心些。」 他在結尾又加上一句。 不多時天已黑了,我說:「這樣看過了,就回去吧。」 他笑道:「床上不是已經替你配齊被褥?都是新購的,保證清潔舒服。」 我說一個人住在這裡也怪害怕的,還是改天帶了菱菱同來吧。他說樓下有那個東洋娘姨睡著,怕些什麼呢?於是就請我同出去晚餐,「飯後我還要去找一個朋友呢。」 他隨便地說著。 我們在一家粵菜館裡坐下了,他叫拿酒業,我說:「你的酒量很好嗎?」 他說是也不見得,不過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總算替你效了一些小勞,自己心裡也不免高興,明天早晨我就要動身去了,恐怕來不及向你告辭,我們此刻便索性痛快一番吧。我搖頭說:「我不會喝酒。」 他笑道:「那末就少飲些吧,看在我的面上。」 我不好意思堅拒,只得啜了少許。 吃完晚飯已經是九點鐘了,他說陪我回新居後,馬上就要找朋友去,因為時間已經不早了。「那末就請便吧,不用陪送我了。」我說。 「不,我還是陪你到門口,然後再去找朋友吧。」他說。 到了門口,他就搶步上前去敲門,東洋娘姨出來開門了,我正要向他說「再見」時,他卻早已跨步入內,把樓梯頭的電燈都撚亮了,然後殷勤地過來攙扶我說:「小心走樓梯呀。」 我說我自己會上去的。東洋娘姨早已把大門關了,他說:「索性讓我再陪你上樓談一會吧。」 我也不好意思定把他推下樓來。心想他既然存心還要去看一個朋友,總也不會坐得久長的,也就讓他同進房子。 娘姨拿來了洗臉水與茶,把床都鋪好了,便自告辭下樓去睡。他很愉快地坐在我對面,與我談論關於房子裝修的一切,我也佩服他的細心與周到。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感謝你才好呢。」我懇切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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