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續結婚十年 | 上頁 下頁
五二


  過了片刻,我心裡想:他為什麼還不去看朋友呢?房間裡應有什物一切都有了,就是缺少一隻鐘。幾次想催促他,幾次又忍住了,最後終於有意無意地暗示他說:「上海人大都是睡得很遲的。你的那位朋友家呢?剛才你說就要去找一個人,他們大概等著你吧?」

  他立刻會意了,便伸個懶腰道:「真是呢,我也該走了,讓你可以早些睡。」

  一面說著一面又從袋裡掏摸出一隻表來瞧,不禁哎喲起來道:「不好了,已經十一點鐘了,這個巷堂裡是每夜到了十點鐘就要上鎖的,這可如何是好呢?」

  出乎我的意外地,我也不免焦急起來了,就對他說:「是否就給守巷的衛兵一些錢,叫他再開一次呢?」

  他搖頭說道:「那恐怕很困難吧,上頭有命令不准放人擅出入,他們決不敢負如此重大責任的。」

  他是無意的呢?還是有意裝成的圈套?我著惱了。他看見我的臉色不對,便起來說:「你不必擔心,讓我下去問聲東洋娘姨吧,看巷內可有什麼人家肯讓我借住一夜的。」

  我更不答話,他就咯咯下樓去了,只聽見東洋娘姨在對他說:「先生,天這麼晚了還到外面去嗎?巷堂口的鐵門早鎖上了。」

  他的聲音在回答是:「唉,真是的,此刻出去也沒有用……」說完又咯咯跑上樓來了。

  「對不起,我只好請求你的恩典,讓我在亭子間沙發上躺一夜吧。」他抱歉地對我說。

  他的態度很嚴肅,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樣子,我忽然想起這房屋原是他的,下面東洋娘姨又不知道我們間的關係,我怎麼可以讓他丟臉,定要趕他站在門外風露之中過一宵呢?於是也就只好含糊點頭算是默允了。他便回我道聲:「晚安。」

  我便對他說:「既然這樣,你把薄被拿一條去吧。」

  他微笑著說:「不用的,我在軍隊裡住得久了,睡覺也是馬馬虎虎。」

  我也就不再客氣,說聲「再會吧」就自關門睡了。

  房門可是沒有鎖,我的心中未免起了種異樣的感覺,繼而又覺得不應該以小人之心度人,我與他熟悉已半月了,一向都是規規矩矩的,承他看得起我,貪與我談幾句話因此便誤了訪友時間,這也是常情,我怎麼可以硬派人家說是故意的呢?還是好好睡吧,明天早晨他要離開上海了,我得去送行。

  夜是模糊的,人也疲倦了,我不覺昏昏睡去。後來我忽然聽見床前有一些聲音,恐怕聽錯了,又有些害怕,只自不敢張開眼來。當我再想入睡之際,我忽然覺得有團毛烘烘的東西湊近身來,急忙張開眼睛看時,是他穿著一件純白羊毛衫,正彎腰笑吟吟地伏下來了。

  我不禁大吃一驚,欲待叫喊,又覺得自己也沒有什麼面子。而且人家不知道,還以為我們真是夫妻呢,誰又肯半夜三更地敲門進門管夫妻喊叫等事?恐怕連東洋娘姨也會置之不理吧,萬一他倒是老羞成怒了,倏地拔出手槍來……唉,我還是婉言規勸他吧。

  「謝上校,你……」

  「……」

  「你為什麼到這兒來呢?」

  他輕輕吻著我的額道:「我冷。」

  「棉被給你拿條去吧?」

  「我不要。」

  「你要什麼?」

  「我要你!」

  他開始用力強制我了。

  他的身體是如此結實,感情又熱烈,久而久之,我也竟是無所謂了,不過我對於他不肯明言而玩手段似的來作弄我,心裡始終感到不快。

  「你當初為什麼不正正當當地要求呢?」我問。

  「你會肯嗎?」他問。

  「也許。」我說:「總之是要比強迫手段好得多。」

  「請你原諒我吧。」他說著又開始吻我了。

  軍人其實是不配談愛情的,他們不知道如何使對方愉快,只強烈地要求滿足自己而已。他們也許是嫖慣娼妓的,一下子就佔有她,一下子又把她扔開了。於是他們跑他們的路,九死一生,連生命都是莫名其妙的,哪裡還說得上纏綿不休的感情呢?我覺得憤怒。兩性原是和諧的結合,然而一方面若是僅知有己,絕不憐惜他人,這又何嘗不是一種侮辱呢?我為什麼要受他的侮辱?無緣無故的,我為什麼要受他的侮辱?……唉,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

  次日早晨,我正在睡夢中,他便把我喚醒了,說:「我要動身了呢,這次在上海耽擱得太久了,上面已有好幾次命令來催。軍法辦理是很凶的。青,再會吧。」

  他已經穿好了衣服,吻過我,便告辭了。我閉目仍裝睡,再也不去理他。到了門口,他忽又轉身進來告訴我說:「有些用費給你放在抽屜裡,今天就去接你的小女兒同來住吧,不久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沒有一句負責的話,沒有一些依戀的情緒,他走了,目的已經達到,他便這樣的安心走了,然而我呢?我決不會想嫁他,是如此無根無底的一個人,我也不知道他的家庭底細,也許他是早有太太與孩子的,我怎麼能夠跟定他呢?唉!自己真是太沒用了,這類事情本來沒有什麼可以客氣或應該敷衍的地方,他也許倒在瞧不起我吧,以為我是如此隨便的,如此不值錢的。他為什麼可以對我無禮,我要控告他;然而,這樣一來對於自己的名譽也沒有什麼好處,還是算了吧。

  我默默起身下床,頭腦很昏沉,東洋娘姨服侍我梳洗完畢,又替我端上點心來,我搖頭說是不要吃。她又小心地端下去了。

  我恨恨地關上房門,心想寫封長信痛駡他,然而說來說去總覺得措辭不很妥當,結果只好寫張條子說:「請你永遠不要來找我。」

  下面也沒有署名,就把它交給東洋娘姨,又對她說:「要用錢在抽屜裡呢。」

  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曾去瞧過到底有多少,我便這樣恨恨地離開這房屋,預備從此永不回去了。

  天色陰沉沉的,我的心裡也陰沉,菱菱在姑母家又怎麼樣呢?還是先到藍思安路,把房間收拾一下,再親自坐車去接她們回來吧。到了自己的房間裡,報紙已經從門縫中塞進來了,掉在地上,我徐徐地把它拾起來看,天哪,第一項觸目的消息,便是金總理死了。

  我回憶酒綠燈紅之夜,他是如此豪放又誠摯的,滿目繁華,瞬息間竟成一夢。人生就是如此變化莫測的嗎?他的一生是不幸的,現在什麼都過去了,過去也就算數,說不盡的歷史的悲哀呀。

  我靜靜地躺在床上,覺得心境頓時空虛起來,似乎什麼都不足以怨恨,卻又什麼也沒有留戀的,我將悄悄地活下去,然後再悄悄地投入死神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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