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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十一

  陵的生日琵琶送了他一幅畫。畫中他穿著珊瑚送的西裝,花呢外套與短袴,拿著露送的空氣槍,背景是一片油綠的樹林。他應該會喜歡。畫擱在桌上,他低著頭看。她反正不相信他會說什麼,一會才恍然,他沒有地方放。

  「要不要收進我的紙夾裡?」

  「好。」他欣然道。

  她並沒有補上「畫還是你的」這句話,知道他並不當畫像是他的東西。一天她忘了將一張畫收進紙夾裡,第二天到飯廳去找,她總在飯廳畫畫。畫擱在餐具櫥上,拿鉛筆塗上了一道黑杠子,力透紙背,厚紙紙背都倒凸了出來。是陵,她心裡想,驚懼於他的嫉恨。這次她也同陵一樣不作聲。

  姑姑練鋼琴,她總立在一旁。她要母親姑姑知道她崇拜她們。她們也開始問:

  「喜歡音樂還是繪畫?」

  她們總問這類的問題,就跟她父親要她選金鎊和銀洋一樣。選錯了就嫌惡地走開。

  「喜歡姑姑還是我?」露也這麼問。

  「都喜歡。」

  「不能說都喜歡,總有一個更喜歡的。」

  喜歡母親吧。當然是她母親。可是母親姑姑是二位一體,總是兩人一塊說,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是如此。如今她們又代表了在她眼前開展的光輝新世界。姑姑一向是母親的影子。

  「畫姑姑的腿。」露說,「你姑姑的一雙腿最好看。」

  珊瑚雙腿交叉,「只畫腿,別畫人。」

  琵琶並不想畫姑姑的胸部與略有點方的臉。除了畫母親之外,她只畫九十歲的孩子,與她同齡的。可是一張畫只畫腿並不容易。她卯足了勁,形狀對了,修長,越往下越細,略有點弧曲,柔若無骨,沒有膝蓋。

  最後的成品拿給珊瑚看,她漫不經心地咕嚕:「這是我麼?」並不特為敷衍琵琶,琵琶還是喜歡她。她當然知道她與母親有點特殊關係。說不定說喜歡姑姑她母親不會不高興。她母親長得又美,人人喜歡,琵琶是不是最喜歡她應該不要緊。

  「我喜歡姑姑。」她終於說了。

  珊瑚臉上沒有表情,也不說什麼。露似乎也沒有不高興。

  又得選音樂與繪畫了。「不想做音樂家不犯著學鋼琴。」露說。琵琶三心二意的。一天珊瑚放了張古典樂唱片,又放了張爵士樂。

  「喜歡哪一個?」

  琵琶花了很長的時間比較,小提琴像哭泣,幽幽的,閃著淚光,鋼琴叮叮咚咚的像輕巧的跳躍。她母親總是傷青春之易逝,悲大限之速至,所以哀傷的好。

  「喜歡第一個?」

  她們都沒言語。琵琶知道這一次猜對了。

  她們帶她去音樂會。

  「好貴,不為了你對音樂有興趣,我也不肯帶你去。」露說,「可是你得乖乖的,絕對不可以出聲說話。去的人多半是外國人,別讓人家罵中國人不守秩序。」

  琵琶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三個鐘頭。中場休息時間也不作聲,頂佩服自己的能耐。卻聽見露和珊瑚咬耳朵:「看那個紅頭髮。」琵琶問:「哪一個?」

  「前排那一個。」

  她在燈光黃暗的廣廳裡極目尋找,大紅的頭顱應該不難找。

  「哪裡?哪一邊?」

  「別指。」

  離開的時候她還是沒能在人群中找到紅頭髮的人。忍受了三個鐘頭格律的成份過多的聲響,像一支機械化部隊制伏全場聽眾,有洋台、柱子、渦卷裝飾、燈光昏黃的廣廳像老了幾百歲。

  坐進汽車裡,琵琶問道:

  「那個女人的頭髮真是紅的?」

  「真的。」

  「跟紅毛線一樣紅?」

  「噯,很紅很紅。」

  她想像不出,也知道顏色方面連母親也不能輕信。

  「想做畫家還是音樂家?」

  她一直到看了一部電影才決定了。電影說的是一個貧困的畫家,住在亭子間,豎起大衣領子禦寒,爐子裡沒有煤,女朋友也棄他而去。她哭了,往後好兩天還是一提到就掉淚。

  「做畫家就得冒著窮愁潦倒的風險。」露說。

  「我要做音樂家。」她終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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