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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音樂家倒不會受凍,都在有熱氣的大堂裡表演。」露說。

  「音樂家有錢。」珊瑚說,「沒有錢根本不可能成音樂家。」

  她們送她去上鋼琴課。

  「第一要知道怎樣愛惜你的琴。」露說,「自己擦灰塵,小心別刮壞了。愛惜你的琴,這是一生一世的事。我要你早早決定,才能及早開始。像我們,起步得遲了,沒有前途了。我結了婚才學英文,就連中文吧,我喜歡讀書,可是十四歲了連學堂也嫌老不收。」

  「我也是。十四歲,正是有興趣的年紀。」珊瑚說。

  「想不想上學?」露問琵琶。

  「不知道。」她極力想像出學校的樣子:三層樓的房子的橫切面,每層樓都有一個小女孩在搖頭晃腦地背書。

  「你想想,跟許多同年齡的女孩子在一塊多好。我以前好羡慕別的女孩子上學,可是不敢說什麼。你外婆不用罵,只說一句,我的臉就紅破了,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琵琶只覺得微微地反感,也不知什麼原故。不能想像她母親那樣子。一個人為什麼要這樣怕另一個人?太丟臉了,尤其還是個你愛的人,更加地丟臉。她母親出洋去,人人都是極神秘的神氣,她也不想知道為什麼,也不在乎。她弟弟也一樣。像野蠻人,他們天生就有自尊。

  「噯呀,我們小時候過的那個日子!不像現在的這一代。我就怕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尤其是你外婆又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卻把我當自己的孩子。我要給她爭氣。」

  「你親生母親是二姨奶奶還是三姨奶奶?」珊瑚笑著低語,仿佛說了什麼略嫌穢褻的話。

  「二姨奶奶。」

  「她是什麼時候過世的?」

  「我爹過世後不久就去了。」

  「那年紀可不大。」

  「死的時候才二十二。」

  「我們都快三十了,想想也真恐怖。」珊瑚笑道。

  「他到雲南上任,因為瘴氣死在任上。報信報到家裡,我母親和二姨奶奶正坐在高椅子上繡花閑講,兩個人都連椅子栽倒,昏了過去。」

  「他有幾個姨太太?」

  「正要討第十二個,一省一個。」

  「一打了。外國人都是這麼算的。」

  「有句俗話叫『十二金釵』,說的就是後宮佳麗。又恰巧中國有十二個省分。」

  「虧得還沒分成二十二省。」

  「現在是二十二省了麼?」

  「他究竟娶了多少個?」

  「只有四個。雲南有個女人,給錢打發了。」

  「你像你父親。你們湖南人真是羅曼諦克。」珊瑚窘笑道。

  「我老覺得是個男人就好了。」

  「『湘女多情』嚜。」珊瑚說了句俗話。

  「湖南人最勇敢,」露傲然道,「平定太平天國靠的就是湘軍。湖南人進步,膽子比別人大,走得比別人遠。湖南人有最晶瑩的黑眼睛。」

  「你也有那樣的眼睛鼻子。」

  「我祖父是湘軍裡的福將,他最聽不得人家那麼說,單是他運氣好似的。告老回家了,還像帶兵一樣,天一亮就起來,誰沒起來,就算是媳婦,也一腳踢開房門。我母親就常說她都嚇死了,過的那個日子啊!我父親年紀輕輕就死了,又沒留下子嗣來,族人還要把他的家產分了。」

  「他們可以這麼做麼?」

  「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二姨奶奶那時有身孕了,他們卻說是假肚子,要叫接生婆來給她驗身子。誰敢讓他們近身啊!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臨盆那天他們把屋子給圍上了,進進出出都要查,怕夾帶了孩子進去。一等聽見生的是女孩,他們就要踹倒大門,闖進來搶光所有的東西,把寡婦都轟出門去。什麼都預備好了,撞槌、火把,預備燒了房子。」

  「怎麼可以?」琵琶喊了起來。

  「他們怕什麼?反正是窮,又是大夥一齊幹,要殺也不能把他們全殺了。」

  珊瑚解釋道:「沒兒子就得從同族裡選一個男丁來過繼,什麼都歸他,可是他得照顧這個寡母。」

  「這是為了肥水不落外人田。萬一寡婦再嫁了,或是回娘家住,不會把財產也帶走。」露道。

  「倒真是孔夫子的好學生,」珊瑚道,「只不過孔夫子也沒料想到會有這種事。」

  「後來怎麼了?」

  「生下了我。」

  「果然生了女孩子?」琵琶垂頭喪氣的。

  「是啊,他們想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可是消息還是走漏了。那些人又吼又嚷,撞起大門了。」

  就連馴順地聽著,垂眼看著盤中蘋果皮的陵都浮躁了起來,轉過頭去看背後,像看電影看到壞人要殺好人的那一幕。

  「後來他們又聽見生了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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