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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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也說我手輕。」 又一次「老太太說我心細,現在記性差了」。她在抽屜裡找琵琶的襪帶。抽屜裡的東西都拿手巾包好,別上別針,一次拆開一小包,再摺好,別上別針。 過年她蒸棗糕,是老太太傳下來的口味。三寸高的褐色方塊,棗泥拌糯米面,碎核桃脂油餡,印出萬壽花樣,托在小片粽葉上。榆溪只愛吃這樣甜食,琵琶也極喜歡,就可惜只有過年吃得到。 離婚後第一次過年,榆溪沒提買花果來佈置屋子,也沒人想提醒他。到了除夕才想起來,給了琵琶十塊,道:「去買蠟梅。」 她摸不著頭腦,從來沒有買過東西。她出去了,問何干。街底有家花店。她堅持不要人陪,買了一大束黃蠟梅,小小的圓花瓣像蠟做的,付了一塊一,抬回家來,跟抬棵小樹一樣。十塊錢讓她覺得很重要,找的錢帶回來還給父親更讓她歡喜,單為這就過了個好年。比平常更像她的家。 吃飯時榆溪幫她夾菜到碗裡。寵壞女兒不要緊,橫豎將來是別人家的人。兒子就得嚴加管教。要他跑腿,榆溪老是連名帶姓地喊他:「沈陵!」嚴厲中帶著取笑。他總是第一個吃完,繞著餐桌兜圈子,曼聲背著奏章。走過去伸手揉亂琵琶的頭髮,叫她:「禿子。」 琵琶笑笑,不知道為什麼叫她禿子。她頭髮非常多,還不像她有個表姐夏天生瘡癤,剃過光頭。從來沒想到過他是叫她Toots(年輕姑娘)。 她可以感覺到他對錢不湊手的恐懼。一點一點流失,比當年揮霍無度時還恐怖。平時要錢付鋼琴學費,總站在煙鋪五尺遠,以前背書的位置。 「哼。」他咕嚕著再裝一筒大煙,等抽完了,又在滿床的報紙裡翻找,「我倒想知道你把我的書弄哪兒了。書都讓你吃了,連個屍骨也沒留下,憑空消失了。」好容易看他坐起來,從絲錦背心口袋裡掏出錢包來。 王發老是沒辦法從他那裡拿到房屋稅的錢,背著他悻悻然道:「總是拖,錢擱在身上多握兩天也是好的。」 何干為了琵琶與陵的皮鞋和她自己的工錢向榆溪討錢,還是高興地說:「現在知道省了,敗子回頭金不換嚜!」 榆溪這一向跑交易所,賺了點錢。在窮愁潦倒的親戚間多了個長袖善舞的名聲,突然成為難得的擇偶對象。 端午節他帶琵琶到一個姑奶奶家。 「也該學學了。」他附耳跟她說。 她的個子又竄高了,不尷不尬的。可是很喜歡這次上親戚家,似乎特別受歡迎。有個未出嫁的表姑帶她到里間去說話,讓她父親在前面陪姑奶奶談講。她讓琵琶坐在掛著床帳的床上,也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兩隻手,羞澀地笑,像是想不起說什麼。她的年紀不上三十,身材微豐,長得倒不難看,幾個妹妹倒比她先嫁了。有一個湊巧走過,笑望著床上牽手坐著的兩個人。 「你們兩個真投緣。」 不理睬她。 「在家裡做什麼?」她終於問琵琶。 「跟著先生讀書。」 「弟弟小吧,你幾歲了?」 「十二了。」 「在家裡還做什麼?」 「練琴畫畫。」 「多用功啊。」她笑望進琵琶的眼裡,手握得更緊,羡慕似的。 琵琶覺得是為了她自己的生活枯燥的原故,這麼一大家子人擠在破舊的屋子裡。她跟珊瑚說起到姑奶奶家的事。 「他們是想把你三表姑嫁給你父親。」珊瑚笑道。 她沒想過父親會再婚。這時才明白到姑奶奶家引起的騷動,頓時覺得自己身價高了,有人爭著巴結,但也有點皇皇然。 「他們現在說你父親可說盡好話了。脾氣又好,又有學問,又穩重,還越來越能幹了。」 「爸爸喜歡三表姑麼?」 「不知道。」 他喜歡女人瘦。琵琶想到她母親和老七。三表姑的旗袍寬鬆松的,底下似乎很豐滿。我願意她做我的後母嗎?她的人不壞,不太聰明。琵琶隱約希望她父親能娶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想要。她不喜歡去想有後母的事。 榆溪讓琵琶定期去看珊瑚,陵不跟著去。兒子是寶,是做父親一個人的。珊瑚和露仍是一體,雖然露不在這兒。還有個更現成的理由,姑姑本來就該見侄女的時候比侄子多。珊瑚買了汽車,學開車,旁邊坐著波蘭汽車夫,隨時預備接手。一身嶄新的高腰洋服非常地時髦,下擺及地,開高衩,襯托出腿和胸。她有一件米黃絲錦鑲褐色海豹皮大衣,公寓也都是深淺不一的褐色與立體派藝術,琵琶覺得不似人間。她尤其喜歡七巧板桌,三角形、平行四邊形,都靠一條腿站著。 「這些是仿的七巧板。」珊瑚道,取出舊的拼圖給琵琶看,七塊黃檀木片裝在黃檀木盒裡。「看,可以拼出許多花樣來,梅花、魚、風箏、空心方塊、走路的人。想讓桌子變個樣子,只要先拿這些拼圖試。」 「是姑姑想到的?」 「是啊。這裡的東西大部份是你母親的主意,只有這張桌子是我想出來的。」 她母親的照片立在書桌上,相框可以反轉,翻過來就是珊瑚的照片。露從相片裡往外看,雙眉下眼窩深,V字領上一張V字臉,深褐色的衣服襯得嘴唇很紅豔。 「來給你母親寫封信。」珊瑚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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