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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開始琵琶還很雀躍,說不定能告訴母親她的感覺,一直沒能說出口的話。可是立刻便發現隨便說什麼都會招出一頓教訓。提起發生過的趣事,或是她有興趣的事,露也總用蜘蛛似的一筆小字,寫滿整整一頁,讓人透不過氣來,警告她一切可能的壞處,要不就是「我不喜歡你笑別人。別學你父親,總對別人嗤之以鼻,開些沒意思的玩笑……」

  她母親的信其實文如其人,可是還是兩樣。不過電影上的「意識」是要用美貌時髦的演員來表達的。琵琶選最安全的路,什麼也不告訴,只重複說些她母親的訓示。她用心練琴,多吃水果,一面寫一面喝茶。

  「噯呀,滴了一滴茶在上面了!」她哀叫道。

  「你媽看了還當是一滴眼淚。」珊瑚取笑道。

  「我去再抄一遍。」

  「行,用不著再抄。我看看,只有這個字糊了點。」

  「我情願再抄一遍。」

  「行了,不用抄了。」

  「還是再抄一遍的好。我情願再抄一遍!」

  哭著寫信給母親!想起來就發窘,寧可抄一整本書也不肯讓她母親這麼想。只費一張紙,還有一整本簿子可以畫畫。

  珊瑚去接電話,坐在穿堂,草草記下號碼。她也從交易所賺錢,女人最聰明的賺錢辦法。她跟新朋友聊天,不是女掮客就是老字號商家的太太,投機賺錢來維持優渥的生活。沈家人沒有一個像她一樣融入上海。電話到末了,她說的是國語,聲音壓得低,只聽,很少開口。琵琶不去聽。她給訓練得沒了好奇心,也感覺她母親姑姑不介意她在旁邊也是為了這原故。她們就不這麼信任她弟弟。她甚至不納悶姑姑都在電話上同誰講這麼久,總是啞著喉嚨說話,顯得可憐巴巴。在珊瑚家遇見明哥哥,也從不疑心是跟他講電話。明哥哥是羅侯爺的兒子,侯爺夫人帶大的。到家裡來過又跟她母親姑姑出去吃茶跳舞的表哥裡頭,明哥哥是最不起眼的一個。他清瘦安靜,比她高不了多少。

  「明真喜歡跳舞。」珊瑚說。

  「明哥哥喜歡跳舞?」琵琶詫異道。

  「是啊,他上舞廳跟女孩子跳舞,就因為喜歡跳舞。」露向珊瑚說。

  「現在有錢做別的事了。」珊瑚咕嚕了一句,兩人都笑。

  「明哥哥跟舞廳的女孩子跳舞?」琵琶喊道。

  他一個人來找珊瑚,琵琶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又訝然發現他是珊瑚的朋友。

  「明哥哥來了。」珊瑚跟她說,那天她留下來吃飯,珊瑚覺得有必要解釋,「是你雪漁表大爺的官司,我在幫他的忙。」

  琵琶一直沒見過明哥哥的父親。要是知道是侯爵,她一定更好奇,可是她母親姑姑不喜歡提頭銜,不民主。琵琶只知道侯爵的房子何干記得,在南京。另一幢屋子是相府,其實是同一家人,搬到了上海,只是琵琶始終沒想通。

  「官司?」她儘量露出關切的樣子。

  「挪用公款。他在船運局。」珊瑚悻悻地嘟囔,猛然扭過頭。

  琵琶覺得雪漁表大爺就跟新房子的六爺一樣,也官居高位。「他們在告他麼?」她問道。

  「把他抓起來了,錢是公家的。」

  琵琶換上了難過的神色,可是珊瑚立刻就打破了坐牢的影像:

  「他現在在醫院裡,病了。」

  「喔,那還好。」

  「他是真有病。」

  琵琶又換上了難過的表情。

  「我們在想辦法讓他出來,因為這些事情拖多久都有可能。」珊瑚道,略帶遲疑,仿佛跟孩子說這些有點傻氣。「他是給人坑害了。」她咕嚕一聲,「都是周爾春搗的鬼。」

  也不知是誰,琵琶只管點頭。姑姑會幫忙救人並不奇怪,姑姑就是這麼有俠氣。

  「問題在怎麼把虧空的錢給填上。」

  「很大筆錢嗎?」

  「他哪次不是大手筆。」珊瑚說,無奈地笑笑。

  明哥哥晚飯後來了,跑了一整天。珊瑚絞了個熱手巾把子,送上杯冰茶,坐在洋臺上,像滿身征塵的兵勇這才鬆弛下來,氣力總算恢復了,方才說起這一天的忙亂,見過了律師等等,也見到了爸爸。聲音很低,端著茶杯正襟危坐,並不看誰。一提起「爸爸」,這兩個字特別輕柔迷濛,而且兩眼直視前方,仿佛兩個字懸在空氣中散發著虹光。珊瑚問話也是輕言悄語,琵琶卻不覺得是有事情瞞著她。他們講的事她完全聽不懂。他在講剛才去見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說一面噗嗤噗嗤笑,說到最可笑處,突然拉高了嗓門。琵琶倒不知道明哥哥有幽默感。她喜歡這樣坐在黑暗中聽他們說話。八層樓底下汽車呼嘯而過,背後是半明半暗的寂靜公寓。他們是最高尚最可靠的兩個人。兩人不疾不徐地談著,話題廣泛,像走在漫漫長途上,看不到盡頭。

  「都說沒有柏拉圖式的戀愛。」末一句引的英文,中文沒有這個說法。

  「什麼叫柏拉圖式?」琵琶問道。

  「就是男女做朋友而不戀愛。」珊瑚道。

  「喔。那一定有。」

  「喔?」珊瑚道,「你怎麼知道?」

  「一定有嚜。」

  「你見過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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