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雷峰塔 | 上頁 下頁 |
| 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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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溪接的電話,「好吧。」他甕聲甕氣地道,「要姑姑聽電話。」 珊瑚接過聽筒,「喂?……我很好,你呢?」她輕快地道。 再開口,聲調高亢緊繃,「等我死了他可以幫我買棺材,死了我也沒法反對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再窮我也不缺他那五百塊……太荒唐了,現在還要惺惺作態。誰的好處?……對,我就是這回覆,你不敢說那是你的事,少捏造別的話就行了。」她掛上了電話。 「怎麼回事?」露問道。 「謹池要他問我缺不缺錢過節,在榆溪那兒放了五百塊。」 「他這是存心侮辱人。」 「官司贏了以前他逢人就說:『她餓死我也一個子都不借給她,等她死了倒有五百塊給她辦後事。凡窮愁潦倒死了的,祠堂備下了這筆錢。』這會子他又要送錢給我了。」 「他就是那種人。」 「可不是,還把姨太太生的兒子的相片寄給大太太。自己覺得聰明得不得了。」 「榆溪怎麼說?」 「他說只是代傳個話,說上禮拜就想跟我聯絡了。」 「他不敢打電話來,怕是我接的。」 「還真心細。」 「尤其是他太太打了那通電話,他怕跟我說話。」 琵琶覺得母親姑姑又恢復了以前的老交情。露早晨起不來,珊瑚同琵琶搭電車去上打字課。琵琶告訴她古文試題上的古怪題目。 「我也聽過漢學家都問些最希奇古怪的題目。」珊瑚道,「我們到英國的時候,很多中國留學生修中文,覺得唬唬人就能拿到學位。」 「有些題目我倒想問問先生,他一定聽都沒聽過。」 「他倒不可能特為研究過哲學什麼的。那些漢學家知道的是多,也研究得很澈底,外國人就是這樣,就是愛鑽牛角尖。」 琵琶在基督教青年會下車,珊瑚以英語祝她順利,又囑咐她別忘了打電話給她母親。她該在考完後打,大約是下午兩點,露也起來了。 她考完試,剛趕得及回父親家吃中飯。自己覺得很重要,因為需要保密,更覺得是重要人物。搭電車,走過炎熱的長街,突然浸入了屋子清涼的陰暗裡,旗袍和臉上的汗味都聞得到。夠不夠時間上樓換衣服?她望進餐室裡,飯桌已經擺好了。她決定在這裡等,涼快又安靜,一個人也沒有。老媽子們必定是在廚房裡幫忙,廚房隔得遠。屋子的房間無論是在裡頭吃飯讀書閑晃,都像空房間。摺疊門兩側各有一個藍花磁老冰盒,不用了,摸著還是冰涼的,仿佛盒子裡還有稻草屑墊著冰塊。 下樓來的足聲不是她父親就是榮珠,只有他們倆可以搭拉著拖鞋在屋裡走。她走向窗邊,轉過身來等。榮珠進來了。 「娘。」她笑道。 「昨晚不回來,怎麼不告訴我一聲?」 「我打了電話。」琵琶吃驚道,「我跟爸爸說了。」 「出去了也沒告訴我。你眼裡還有沒有我?」 「娘不在。我跟爸爸說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榮珠一個耳刮子。她也回手,可是榮珠兩手亂劃擋下了,兩隻細柴火似的。 「嚇咦!」老媽子們跟著何干一齊噤喝,都駭極了。女兒打母親。 後面七手八腳按住了她。琵琶一點也不知道她們是幾時出現的。她拼命掙扎,急切間屋裡的樣樣東西都看得清清楚楚,藍花磁盒上的青魚海草,窗板上一條條的陽光,蒙著銅片的皮桌,筷子碟子,總在角落的棕漆花架,直挺挺、光禿禿的。榮珠往樓上跑,拖鞋啪噠啪噠,夠不著她。 「她打我!她打我!」嬰兒似的銳叫不像榮珠的聲音,隨著啪噠啪噠的拖鞋聲向上竄。 另一雙拖鞋的聲音下樓來。老媽子們愣住了,琵琶也是。 「你打人!」榆溪吼道,「你打人我就打你。」 他劈啪兩下給了她兩個耳刮子,她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跌在地上。她母親說過:「萬一他打你,就讓他打,不要還手。」倒像是按劇本演出,雖然她當時沒想到這一層。她在風車帶轉的連續打擊下始終神智清明。胳膊連著拳頭,鐵條一般追打著她。阿媽們喃喃勸解,忙著分開兩人。 「她打人,我就打她。今天非打死她不可。」 他最後又補上一腳,一陣風似的出了房間。琵琶立刻站起來,怕顯得打重了,反倒更丟臉。她推開老媽子們,進了穿堂,看也沒看一眼,進了浴室,關上門。她望著鏡子,兩頰紅腫,淨是紅印子,眼淚滾滾落下。 「我要去報巡捕房。」她向自己說。 她解開旗袍檢查,很失望並沒有可怕的瘀傷。巡捕只會打發她回家,不忘教訓她一頓,甚至還像報上說的「予以飭回,著家長嚴加管教」。這裡是講究孝道的國家。可她什麼也不欠她父親的。即便愛過他,也只是愛父親這個身份。說不定該先打電話給她母親。不行,因為她知道說什麼能驚動巡捕,而她母親可能不讓她說。露並不願舉發這屋子的人吃鴉片。 「在裡面做什麼?」何干隔著門問道。 「洗臉。」 她掬冷水拍在臉上,順順頭髮衣裳。她需要樣子得體,雖然是女兒檢舉父親。她又從皮包裡取了一張五元鈔票,摺好掗進鞋裡。不能不提防。 幸喜何干不在眼前。她悄悄走過男傭人的房間,不等門警打開前院的小門,自己動手去拉門閂。門閂巍然不動,鎖上了。門警走上前來,夏日卡其袴露出膝蓋,瘦削的坑坑疤疤的臉上不動聲色。 「老爺說不讓人出去。」他說。 「開門。」 「鎖上了,鑰匙不在我這兒。」 「開門,不然我就報捕房。」 「老爺叫開,我就開。」 她捶打鐵板,大嚷:「警察!警察!」路口指揮車輛的巡警應該能聽見。屋子正在街角,雖然大門並不對著街角。她的聲音哪去了?小時候在樓梯口喊何干,吼聲迴響,連自己的耳朵也震聾了。別的傭人笑道:「何干何干的嚷嚷,真連河也讓你叫幹了。」拿諧音打趣。可是這會子扯直了喉嚨也喊不出聲。這還是她頭一次真的看見結實的大鐵門,蒙上灰塵似的黑色,釘上一個洋鐵盒,搖搖晃晃的,裝信件或牛奶。拍打踹踢鐵板間的脊樑,震得手腳都痛。 門警喝斷一聲,想拉開她,又發窘,不敢碰老爺的女兒。連她也窘了。這麼鬧法有什麼用?巡警是怎麼回事?怎麼不過來?是打仗的原故,屋裡傳出的銳叫聲便不放在心上? 「警察!警察!」她自己也聽不下去那種欲喊不喊、唯恐倒了嗓子的嚷嚷。引起騷動竟是這麼困難。老鐵門每次開關都鏘亂響,擊打鐵板間卻悶不吭聲。要不要退後幾步,朝門上撞?躺在地下撒潑打滾?門警作勢拉她,她死命去扭門閂,抓著門閂踹門。一連串的舉動一個也不見效,竟像做了場噩夢。她以為是暴烈的動作,其實只是睡夢中胳膊或腿略抽動了一下。 「嚇咦?」何干也和門警齊聲噤嚇,趕出來幫著把琵琶拖進屋裡。 琵琶冷不防退兵了,走進屋子。何干跟著她上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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