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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噯,後頭的小樓。噯呀,好大的火啊。」

  何干比過節喝酒,酒後臉緋紅卻分外沉默還要更興奮。大火必是延燒上她的頭了,不然絕不會問:「要不要看?」

  「要。」

  「大家都在樓上,後頭的小樓上。」

  「在哪裡?我從來沒見過。」

  她也想看小樓。

  何干帶頭穿過樓梯口。琵琶張了一張吸煙室緊閉的門。門要是打開來,從煙鋪上看見不看見她?幾個星期來他們都沒理她。這會子她大搖大擺走過去,他們會不會覺得是招搖,又來討教訓?她怎麼會來?一定是太無聊,失心瘋了。可是外頭的大火似乎是種屏障,前所未見的不花錢的表演,讓屋內的敵意暫時休止。她跟著何干穿過門洞子,決定不扭頭看,走進後方狹窄的樓廊,老媽子慣常都來這裡晾衣服。一盞燈泡的昏暗光線照著圍木闌幹的狹長木板人行道,到處什麼都看不太清楚。她還是第一次看見樓廊上有一排小房間,倒像釘在屋子上的鷹架。

  「小心腳。」何干說。

  她不是說大家都在看?榆溪與榮珠不會也在看吧?可是琵琶不想問。何干引她進了一個陰暗的房間。兩個阿媽立在窗前,只看見輪廓。聽見又有人來了,愉快的掉過頭來,沒有同琵琶說話,只挪了位子給她。

  「看那邊。」潘媽喃喃說道,「燒了這麼久,還沒有一點火小的樣子。」

  「噯呀!」何干從齒縫間迸出歎息。

  「燒了多少房子呐,還有那麼些沒逃出來的人。」潘媽說。

  「我還沒去過閘北呢。」佟幹說。

  「我上舊城去過,倒沒去過閘北。」何干說。

  「不知道是什麼樣子。」琵琶說。

  「房子小啊。」潘媽不屑地說。

  「舊城我見過,那年我上那兒去給城隍爺燒香。」何干道,「倒沒去過閘北。」

  「閘北都是工廠。」潘媽說。

  「地方很大是吧?」佟幹說。

  「噯,看它燒的。」

  窗外一片墨黑。遠處立著一排金色的骨架,犬牙交錯,烈焰沖天,倒映在底下漆黑的河面。下上一模一樣,倒像是中國建築內部的對稱結構,使這一幕更加顯出中國的情味。護城河裡倒映的是宮殿、寶塔、亭臺樓閣的骨架。元宵節一盞燈籠著火了,焚毀了上林苑。處處都有輕薄的橙光籠罩住一幢屋子,一團團粉紅煙霧滾動,又像一朵朵的花雲被吹散。漆黑的地上只剩了燃燒的骨架。金燦燦的火舌細小了,癡狂地吞噬脆弱,耗損了精力,到末了認輸陷了下去。倒下了一個骨架子,後面旋又露出一個熊熊的火架子,仍是俯對著自己的倒影。前景總不變,總是直通通的黃金結構,上下是大團的漆黑空間。

  「那是蘇州河。」潘媽道。

  「蘇州河真寬。」何干詫異的聲口。

  琵琶也不知道蘇州河這麼遼闊。有次她走家附近的小路,經過蘇州河,只看見一條水溝,紅泥岸上拉起了鐵絲網,東倒西歪的。水溝中段蜿蜒紆曲,黃黃的水停滯了不動。雖然現在看不到河水,只看見河上的倒影,但是河水似乎像運河一樣筆直。

  「何干,你去替我拿粉蠟筆和紙來好不好?」

  「什麼樣的紙?」

  「上頭沒線的都可以。喔,還有蠟燭。能不能拿蠟燭來?」

  她看了火勢許久才決定要畫畫看,看上去像一點變化也沒有。隱晦的黑暗中抓不准距離,可是一點聲音也沒傳過來。濾掉了吵嚷與驚惶,大火似乎是發生在遙遠的歷史裡,從過去來的一幕,帶著神秘感,竟使人心裡很激動。她記得看過一把黑扇子,扇面上畫了戰場,是彎的,順著弧形的扇面。而這卻是畫在墨黑的紙張中央,端端正正地畫。過後她可以用水彩上色,這時候去提水太麻煩,窗臺上的空間也不夠。她覺得有些歉疚,大家都忙著看,偏支使何干。她們並不等著有什麼變動,這會子也知道不能夠留下來看到最後,卻還是一點也不想錯過了。

  何干拿碟子托著一小樁蠟燭照路,回來了。其他人眼睛始終不離大火,騰出空間,讓她將蠟燭與蠟筆盒擱在窗臺上。琵琶拿著畫板,急急畫著。

  「何干,幫我拿著蠟燭好不好?就是這樣。」

  畫得不對。她塗塗改改,漸漸覺到了佟幹與潘媽不喜歡,人體不由自主躲開去,她立得這麼近,不會不察覺到,雖然她們留神不碰著她的手肘。她們的眼睛仍是粘著窗子外頭,她們的臉在燭光下淡淡的。可是她們厭倦了她,厭倦了她老是畫圖讀書,仿佛她聰明得不得了,其實是既傻又窮途末路,挨後母的打還還手,自己找罪受,帶累得大家也都沒有好日子過。這會子她又大模大樣作起畫來,跟個沒事人一樣。人人都往外看,只想欣賞,她卻非要人欣賞她。她把心裡的念頭推到一邊,究竟也只是她自己這麼想。她一個人太久了。但是在燭光中,房間漸漸在她的眼角成形。這裡就是她的囚房。不犯著四下環顧,她也知道牆壁是沒有上過漆的粗木板,小小的房間裡什麼也沒有。地板有裂縫,還有甜絲絲的腐朽的木頭的氣味,像巧格力和灰塵。猛然間她覺到了。老媽子們的嫌惡透著不祥之兆,她們知道什麼何干不知道的事,至少也比何干告訴她的事要多。她隨時都會被鎖在這裡。要是他們在吸煙室裡知道她在這裡,今晚就會把她鎖起來。她瘋了才會上來,活該被當作瘋婆子鏈起來。樓廊只要傳出啪噠的拖鞋聲,門口只要一個示意,老媽子們就會齊齊沖出去,鎖上房門。何干會同她們一起在房門外,相信這麼做都是為她好。

  她忙忙收拾蠟筆。老媽子們讓開路。

  「不看了?」何干問道。

  「我要下去了。」

  「我再看一會。」

  「喔,你只管看,何干。」

  她拿著蠟筆畫,面朝外,怕糊了畫。昏黃的燈泡下,患了軟骨症似的樓廊像隨時會崩塌。好容易兩腳踏上了堅實的穿堂地板,回到了已知的世界。吸煙室的門仍關著,開著無線電。一路下樓,可能是敞開的房門吹過來陣陣微風,搔著她的頸背。但是她平安地回到房間。

  她在這裡一個月,考試結果也該寄到她母親那裡了。萬一考上了,卻走不成,甚且連考上沒考上都不知道?大朵的玉蘭從夏天開到秋天,髒髒的白色,像用過團縐了的手絹。她病了,發高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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