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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都是睡藤炕睡出來的。」何干道,「藤炕太涼了。」

  仗著生病這個名目,何干從樓上拿被褥下來,揀了房間避風的一隅鋪床。過了好兩天不見她好轉。何干有天下午進來,有些氣忿忿的。

  「我今天告訴了太太,老爺也在,可是我對著太太說。我說:『太太,大姐病了,是不是該請個醫生來?』——一句話也沒說。我只好出來了,臨了就給我這個。」拿出一個圓洋鐵盒,像鞋油。「就給了這個東西,沒有了。」

  虎頭商標下印著小字:專治麻瘋、風濕、肺結核、頭痛、偏頭痛、抽筋、酸痛、跌打損傷、曬傷、傷寒、噁心、腹瀉、一切疑難雜症;外敷內服皆可。

  「聽說很見效。」何干道。

  「我抹一點在太陽穴上。」琵琶道。

  「味道倒好。」

  還是頭痛。她覺得好熱,以為是夏天,坐她父親剛買的汽車到鄉下去兜風。

  「你說什麼?」何干問道。

  「沒說什麼。」琵琶心虛地道。

  「你說夢話。」

  「我沒睡。」

  「沒睡怎麼會說夢話?」何干不罷休,很沖的聲口,倒是稀罕。

  「我說了什麼?」

  「汽車什麼的。」

  「噯,我夢見坐汽車去兜風。」何干可別聽見了她同她父親說的話,「我一定是做夢了。我不知道我睡著了。」

  何干坐在床上,直勾勾看到她臉上來。琵琶知道她怕她會死,良心不安,後悔當初有機會沒讓她和姑姑一塊走。

  「放心吧,我死不了。」她想這麼說,但是何干只會否認屋裡的人有這種念頭。

  常識告訴她,是不會有死亡的。她的生命就如她的家一樣安全,她也不習慣有別的想法。何干的焦慮倒使她著惱。以前生病,何干總要她別急: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這次她不套俗語,甚且半向自己喃喃說:「這麼多天了還不見好,會是什麼病?」

  琵琶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家裡請的先生去年患了肺炎,送醫院以前她們都見過他生病的樣子。都說他那麼一大把年紀了還能康復,真是運氣。

  「我沒事。不是什麼嚴重的病,我知道。」她向何干說。

  話是這麼說,她還是病著。病得不耐煩,五臟六腑都蠕蠕地爬,因為她不能讓何干知道不要緊,不需要為了攔住她不讓她走而自責,磨折自己。她的新床在窗邊,對著車道。每次大鐵門開啟放汽車通過,鐵板就像一面大鑼「哐」的一聲巨響。她貼著牆睡,聲音響得不得了。她盼望這個聲音的磨折,豎著耳朵聽,開門的響聲過了又等著關門的聲音,因為總是兩聲一套。這是她唯一想聽的動靜,雖然使她從裡冷到外。放人進出的小門聲音也幾乎一般嘹亮。門不響,她只躺在床上,什麼也不想。還是有些事情徐徐變得清晰。第一天她抱著何干大哭,何干冷酷生疏,那一刻總像什麼東西梗在心裡。這如今她知道了何干是指望她帶著她父親給的妝奩出嫁,她的老阿媽可以跟過去,幫她理家。那是她安度晚年最後的機會。她愛琵琶,如同別人愛他們的事業,同時期待著拿薪餉。她會這麼想當然有她的道理。倒也沒關係。人會忘記祖母,卻不愛為了這個那個原因才愛祖母。琵琶很遺憾讓何干失望了。她仍是照顧琵琶,像她每次生病一樣,可是她也清楚心裡抱著的一個希望是死的。

  「柳絮小姐來看你了。」她說。

  「琵琶!」柳絮笑著進來一面喊,特為壓低聲音,秘密似的。

  因為她是朋友,琵琶的眼淚滾了下來,連忙掉過臉去,淚珠流到耳朵上,癢酥酥的。

  「好點了嗎?」柳絮說。

  一切探病的敷衍問候,而何干也是標準答覆:「好多了,小姐。」替她拉了張椅子。

  「我說:『我要去看琵琶。』」柳絮說,帶著快心的反抗,「榮姑姑沒言語,我就出了房間,下樓來了。」

  兩人相視一笑。柳絮的笑容雖然是酬應的笑容,看著也歡喜,是大世界吹進荒島上的一股氣息。

  「榮姑姑其實是喜歡你,」她低聲道,「她老說陵像你就好了。其實你要出國一點問題也沒有,就只是事情太多了,你姑姑又跑來,姑爹又是那個脾氣。」

  鬧了半天又怪珊瑚多事了。他們在吸煙室裡整天無事可做,抓到人就隨他們說去。一張嘴也不過兩片嘴皮,怎麼翻都行。

  「我就不懂榮姑姑怎麼能讓你受同樣的罪。你知道榮姑姑的事吧?」

  「不知道。」

  「她喜歡一個表哥,祖父不准她嫁。把她鎖在房間裡,逼她自盡。同樣的事她怎麼受得了又來一次?」

  琵琶倒不覺得奇怪。榮珠慣了這樣近便的意念,雖然她准是覺得厭惡,她自己的悲劇竟讓一個冷酷討厭的十來歲孩子重演。她的天真無邪必是使榮珠看著刺心。只因為她是一個年青女孩子,她無論怎麼犯錯,人家也還以為她是天真無邪的。

  柳絮自管自下起結論:「都是姑爹。有時候榮姑姑怕他。」她低聲道:「對,她真怕他。」

  靜了半晌,又道:「你一定累了。」

  「不累,不累,多虧你來了。」

  「我聽見說你病了,心裡就想:這下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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