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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她無法想像他站在基督將軍那邊反對他父親。其後他在南口擊敗了馮以祥。今年兩方又在河南對壘,這次馮屬於南方陣營。

  她的沉默使他多說了幾句替他父親辯護:「有些人說老帥親日。東北緊挨著高麗,他當然不能不敷衍日本人。但他總是這個態度:小事可以談,大事一定拖。現在他連小事也拖,大事絕對免談。甚至於為滅掉顧興齡而定下的協議,他也從未執行。」

  「顧後來怎樣?」

  「槍斃了。」

  一時間兩人都不做聲。他能撿回一條命,是因為他是親生兒子。

  「你不能告訴老帥被騙的事?那些戒煙針。」

  他略一搖頭又半眨眼睛,表示絕無可能。但是同時會有別人向老帥告狀,說他年紀輕輕成了癮君子。

  「前幾天出了件好笑的事,可見我們周圍這些人是個什麼德性。有報告說南方軍褻瀆了首任大總統的墳,於是有人提議我們也要回敬,去污毀孫文的屍骸。」

  「孫中山葬在這兒?」

  「在西山。幸虧那天有個老國民黨葉洛孚在場。他勸老帥說現在不興幹這種事了,而且首先要查清楚。查出來不是國民黨,是基督將軍的駐軍幹的。砍了樹,房子也洗劫了,但是沒有擾動墓裡。葉就跟老帥說,既然孫文遺體正好在北京,我們應該加以保護,表示我們有器量。於是老帥派了一支小分隊到碧雲寺去。果然沒兩天寺裡就來了幾個帶著鋤頭鏟子的人,見這兒有兵駐守,徘徊了一陣子又跑了。」

  「他們是誰?」

  「齊永福的人。」

  她猜度是首任大總統的舊部。

  「我們也不算落後。國民黨自己,兩年前他們的右派鬥不過左派,失勢了,不惜大老遠從廣州跑到這邊敵界來,在總理靈前開了個會,後來被人稱作『西山會議派』。孫夫人自己——對遺體施行防腐永久保存,就是她的主意。」

  「他還是生前的樣子?」她叫道。

  「嗯,她跟列寧學的,她親共。當然她推在丈夫的頭上,說他說過最好能保存遺體。孫的追隨者很錯愕。首先花費就非常大。最後蘇聯送了他們一副玻璃棺材。」

  「她美不美?」

  「眼睛很大。」

  「是她還是她妹妹更美?」

  「妹妹更活潑。孫夫人也活潑,只是他們剛來她丈夫就病倒了。他們在天津下船的時候,我代表老帥去迎接。我們到達北京那天下雪,從火車站坐汽車出來,除了歡迎團體還有大批的群眾。大雪紛飛,屋頂上、樹頂上全是人。」他近乎氣憤地直沖著她說,「在天津群眾也是一樣多,只不過警察局長為了討好段執政把他們趕散了。」

  「孫中山真是那麼偉大的人?」

  「關鍵是他代表了共和的理想。辛亥革命時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在發生什麼事。可是到民國十三年,他們真的想要共和了。好比女人剛結婚的時候並不懂得怎麼回事,後來才喜歡。你會嗎?」

  「不知道。我又沒結婚。」話一出口她便懊悔,仿佛在提醒他。

  「哦,『沒結婚』。翅膀長硬了,呃?說說你是誰的人。」

  「少來。」

  「你是誰的人?說說。」

  「少來。那一回孫夫人的妹妹也跟著他們?」

  「沒有,只是夫婦倆。他是應邀過來組織政府的。他的追隨者滿懷希望,覺得他會當選大總統。他一到便去拜訪老帥,我也在場。寒暄過後,老帥馬上站起來說:『我陳祖望是個粗人,坦白說一句,我是捧人的。今天我能捧姓段的,就可以捧姓孫的。我惟獨反對共產。假如我們要搞共產,我陳祖望是寧可流血也不要赤化。』這幾句話吹到老段耳朵裡,他更是疑神疑鬼了。其實那一回才談了半個鐘點。孫文當然不承認親共。可是有老段在,已經坐著那把交椅了。孫回到飯店,跟幕僚開會直到深夜,當晚就生病了。」

  「他是這樣死的!」

  「病了幾個月才去世的。老段一直沒有去探望,葬禮也不出席,托詞腳腫穿不上鞋。堂堂一國元首會沒有鞋子穿!」

  「至少他脫身了。」

  「如今他正在看我們的笑話。他一下野政府就真空了。代理內閣有我們全部盟友的代表,當然維持不下去。內閣辭職以後,誰也不願意就任。老帥很生氣,說『隨便找些人就行』。政府雇的人已經停薪半年了。遜帝溥儀仍舊每個月拿到三萬塊,是我們私人的錢。皇權統治遺留下來的,就只有這份對所有上等人的尊敬。本來老百姓也不過是指望『豫人治豫』『魯人治魯』而已。政府再不好,本省人總比外人強些。我們儘量由得各地自治。任何當地人只要有武裝力量,足以把本土管起來,就能從我們這裡得到一官半職。」

  聽上去形勢很壞。「戰爭會不會打到這裡?」

  「戰爭的事難講。論實力,我們沒什麼好怕。去年馮的部隊在南口把戰壕挖得很好,不過我們的加農炮火力也夠猛,集中開火幾天以後,地皮都掀翻了。廣州原本是土槍土炮的革命黨,現在有了蘇聯的軍械和顧問,我們的盟友自然敵不過。像吳蟠湖,他接到自己前線快要潰散的報告,就派出大刀隊砍殺逃兵。他的兵早已聽說大刀隊要來,向著火車窗裡掃射他們。結果大刀隊都不敢下火車。」

  「這些盟友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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