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少帥 | 上頁 下頁
一七


  「可不是,個個都只顧自己。吳挨打的時候,東南那邊方申荃按兵不動,儘管他本來可以輕易切斷南方軍的補給線。輪到他吃了敗仗,就賄賂長腿給了他去奉天的安全路條,親自過來乞援,路上隱姓埋名穿便服,因為他一個敗兵之將不配穿軍裝。老帥見他這樣忍辱負重,就派長腿出兵幫他奪回了東南五省。」她聽說過他們的長腿將軍。「老帥就是那樣。對敵人也識英雄重英雄,向來慷慨,給人留點面子。他最不能容忍的是以下犯上。所以長腿摽著老方奉承老帥,說服他自己出面做政府首腦。下屬不算數,但同儕的支持……」

  「他當上了大總統?」她囁嚅道。

  「沒有,不是總統總理,只稱大元帥。這是老帥謙抑的行事做派,一輩子隻喜歡從旁輔佐。這樣已經是破例了。」

  他突然頓住了。她也聽說過那句俗語「變古亂常,不死則亡」。年紀大的人改變習慣是個壞兆頭。

  「南邊也亂糟糟的。」她說。

  「他們有自己一套搞法。」

  「他們是共產黨?」

  「不再是了。南京跟英美搭上線,甩掉蘇聯了。現在蘇聯希望我們來遏制南方。老帥不賣帳,下令搜查了蘇聯大使館,把他們搞顛覆的密件都公佈了出來。這方面他們不遺餘力,有一段時間似乎他們就要在中國實現赤化了。」

  「在南邊?」

  「在南方軍所到之處。集會鬥爭地主,分田,把男裝裁短——長衫是上等階級的標誌。而且攻擊教堂和教團,仿佛是義和拳的重演。洋人確實招人厭恨,因為政府待他們總是一副奴才嘴臉,替他們說話,跟從前沒分別。傳教師在農村勢力很大。排外一直盛行,共產主義便打著這個旗號滲透。老百姓心裡有不平,給他們隨便一個出口都會發洩的。不過共產黨正在遭到清洗,他們不比義和拳長久。」

  「孫夫人的妹妹現在結婚了嗎?」

  他微微一笑,「不知道,沒聽說。」

  「她多大了?」

  「跟我差不多大。」

  「她不會已經二十七了吧?」

  「我不知道,她自己沒講過。洋化的女人不提自己年齡的。」「她總不能永遠不結婚吧?」

  「這些基督教徒說不準。」

  「不是因為你?」

  「不,不會。」

  「她一定喜歡過你。」

  「她正一心找個中國的領袖,恰好我有機會繼承這個位子。」「你說得她那樣無情。」

  「她自然是以她姐姐為榜樣。」

  「她非常美?」

  「不是。」

  「不,說老實話。」

  「出洋念書的人別有一種清新可喜的氣質,況且她也沒有沾上一身男子氣回來,叫人討厭。」

  「幸好老帥不會讓你離婚。」

  「哪裡就到那一步了。」

  「你不想娶她嗎?」

  「即使想過,我也是在大處著眼。男人也有希望跟某一家結親的,好比一個亮燈的門廊,人人路過都看兩眼,因為正好是你沒有的東西。自從那一回群眾在大雪裡等候孫文,可以跟那樣一個人發生的任何關係我都願意發生。」

  「但是你總要喜歡那姑娘。」

  「那當然。我以前常想這些,不像現在,沒有雜念了。」

  「老帥知不知道?」

  「他當成笑話兒——他兒子娶一個『吹鼓手』的女兒做媳婦!那是她父親的外號兒,他從前在上海附近傳教,彈簧風琴。」

  這位社交新星,如今在她自己的往事中是一個親切的人物。「不知道她為什麼不結婚。」

  「可能她也難。以她的年齡,即便是早幾年,她遇見的男人應該都結了婚了。」

  他拉了鈴繩,從另一個院子叫來新雇的醫生給他注射,與前任醫生用的藥劑一樣。

  他仍舊鬱鬱不舒,「咱們去趟西山吧。」

  「這麼晚,城門都要關了。」

  「會給我們打開的。」

  他們帶著醫生鑽進汽車的時候,天已垂暮。從遠處城門傳來敲鑼聲,漸成悠長狂亂的嗆——嗆——嗆——嗆——嗆——嗆,警報著敵軍來襲、火災或洪水,世界的末日。汽車繞開了剛好趕上擠進城來的一輛輛騾車。一個警衛跳下汽車的踏腳板,喊叫著往前跑去。城門再次開啟,鐵灰色城牆矗立在黑色塵土上,汽車從當中的隧洞穿過。

  長途行車,仿佛真把他們帶到了他鄉。抵達西山飯店後,他們卻沒有走進餐廳,免得碰見認識的人。只在金魚池邊徘徊,李醫生進去代點汽水。她戴著墨鏡,蒙著一層面紗。

  「你像是個軍閥的姨太太,到這兒來跟小旦幽會。」他說。

  倒也沒那麼浪漫。他們在樓上套房與醫生吃晚飯,談到上午回去前要遊覽哪些地方,顯然是要過夜。她可以說是同學家留宿,但是也懷疑自己太過分了。

  野外寂靜得不自然,這西式旅館也一片死寂。北京城與它那守夜的鐘鼓、市井的私語,都仿佛很遠了。徹夜不歸,又是在飯店裡,她毫無羈束,以至於不再受法律的保護。她可笑地覺得自己是被搶來的新娘,落在一個陌生的村子裡,終於受他支配。奇怪的是他看上去也忸怩,脫衣的時候不朝她看,帶一絲微笑,眼睛很明亮。她想擺脫那異樣之感,很快上床鑽進被窩,他一上來就溜到他臂彎裡。他卻掀開被子,在燈光下慢慢檢視她。

  「你幹什麼?」

  一隻獸在吃她。她從自己豎起的大腿間看見他低俯的頭,比例放大了,他的頭髮摩擦著她,使她毛骨悚然。他一輪急吻像花瓣似的向她內裡的蓓蕾及其周邊收攏,很難受。俘獵物的無奈與某種模糊的欲望在她內心輪流交替:要設法離開,不然就輪到她去吞噬他,拿他填滿自己。她好幾次試著起來。終究又還是他在上頭向她微笑,臉泛微紅。她讓他來,近乎解脫般喘氣,不斷呷著甲板上搖晃的半杯酒。他一次次深紮進去,漸漸塞滿她,忽然像魚擺尾一樣晃到一邊,含笑望著她的臉。他停下來又看又摸。

  「大了,呃?這個可不是長大了麼?」

  但是他們整夜都沒怎麼說話,不似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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