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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七

  父親把她喚到書房去,用談公事的口吻壓低了聲音說:

  「現在時局緊張,老帥要把全家遷回奉天,今晚就啟程。他叫你也一塊兒去。也許最好是這種時候了——兩家都省心。看在我們交誼的份上,他一定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的。不過,從今以後你也要學會做人了。現在全靠你自己了。讓洪姨娘給你收拾行李,東西和傭人倒不必多帶。想要什麼晚些可以再送過去。就是要穿暖和點,關外冷。等時局平靖些你可以回來,你洪姨娘也可以去看你。」

  她經歷了一趟奇妙的旅程。專列上的陳家人把她當作來長住的外甥女那樣招待。少帥夫人責不旁貸,親自打點她的起居。她以後不再喊她大嫂了,改口叫大姊。關外是中國的北極,從前無數哀怨的公主與嬪妃出塞和親,嫁給匈奴王。起伏不休的褐色山巒,橫披著長城這條由成對的烽火臺扣起的灰色帶子,看得她驚喜不已。窗子裡的景致永遠一個樣子,同一幅畫屏不停地折疊開展,克喇嗑踢——克喇克!克喇嗑踢——克喇克!沒完沒了。

  翌晨火車第一次停站,她望著停在旁邊鐵道上的一車兵。兵士們都站著,仿佛半身露出車外。一個農家子弟,雙頰凍得紅撲撲的,吃著大餅油條早餐。他瘦削的臉與脖子從棉制服裡伸出來,就像揣在芝麻大餅裡的油條末梢。他們在幾尺之外說說笑笑,卻聽不見一點聲音。她瞪大了眼睛,心口周圍有種愉快的震顫;後來她覺得那便是預感。她到奉天的次日,老帥經同一路線返回時被人用炸藥暗殺了。少帥的歸途也有危險,但是他打扮成普通兵士乘坐運兵車,不坐車的路段則急行軍,終於也安然到達。

  正當局勢一片混亂,眾人又在籌備喪事的時候,他的出現仿佛是從天而降。聽說他父親最後一句話是「小六子回來了沒有」,他哭了。他在族裡排行第六。

  他知道她在這裡。留守北京,預備情勢緊急便帶她去東北的副官拍了電報到前線給他。

  「爹在那樣千頭萬緒的時候也想到了我們。」他對她說。

  「他們說是日本人幹的。」她說。

  「十有八九。」他的眼睛在軍帽的陰影下奇異地閃爍著——晚上他依然戴帽,遮掩因喬裝剃光的頭。

  他歷劫歸來,這對於她是他們倆故事的一個恰當結局,從此兩人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童話故事裡往往是少年得志,這種結局自有幾分道理。在那最敏感的年齡得到的,始終與你同在。只有這段時間,才可以讓任何人經營出超凡的事物,而它們也將以其獨有的方式跟生命一樣持久。十七歲她便實現了不可能的事,她曾經想要的全都有了。除了據說是東方女性特有的嫺靜之外,如果所有的少妻都有某種自滿的話,她則更甚,因為她比她知道的任何人都更年青,更幸福。一種不可動搖的篤定感注入了她的靈魂,如同第二條脊樑。她生命中再也不會有大事發生了。

  「先前我們聽說老帥已經動身回奉天,都覺得看情形是要撤退了。」他告訴她,「我們在那裡扶乩玩兒,更深人靜的,心想不如問問戰事吧。乩仙在沙盤上批了『大帥歸矣』,我笑了起來:『我們太神機妙算了,誰不知道大帥在回家路上?』當晚就接到了電報。」

  火車是在皇姑屯的鐵路橋上被炸毀的。

  顯然他在那故事中找到安慰。如果真有任何形式的鬼神,則他父親可能仍在左近。他被各方敵友派來的吊客包圍著:基督將軍、國民黨、日本人、山西王,在葬禮上全都各有說客,敦促他訂約,結盟,承認政權。他對長腿將軍關上了東北的門戶,任他被人掃蕩。他對東北的日本顧問停發津貼,又邀請W. F.羅納前來。此人有臨危仗義的名聲。

  「他們說這裡槍斃了兩個人。」她的老媽子悄聲對她說。

  「在哪兒?」

  「辦公樓那邊。」

  她稍後聽說其中一個是楊一鵬,害他染上嗎啡癮的那個。晚上他進來更衣。

  「哦,替我拿袴兜裡的銀元來。」

  他喜歡把玩那枚錢幣,還拿去鍍了金。此時握在手中掂量著,面帶微笑。

  「昨晚楊何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就擲了銀元。」

  「不!」她心中一沉。

  「一直有人跟我說他們靠不住。」「叛亂」「政變」這些嚇人的詞極少直說。「可是也說不準。人總會妒忌,我和楊一鵬合不來又是盡人皆知的。現在不是記仇的時候。我最後告訴自己,正面逮捕,背面處決。三次作準。」

  「全是背面?」

  「三次都是。我懷疑這銀元一面輕些,又試了三次,正面處決。而三次都是正面。」

  遞來的錢幣上是首任大總統蓄胡髭的渾圓頭像,她縮了縮。她不迷信,但是她信他。他很快把它放進口袋裡,見不著了。

  「我很難過,因為老帥的緣故。」

  「現在他會明白的。」她說。

  「他只跟楊見了一面就讓他去開辦兵工廠,那時楊剛從日本留學回來。老帥用人一向這樣,不管是親戚還是陌生人。」他提高聲音,聽起來因嗓門拉開而變尖,她不由得看了看他。他父親識人有方,卻從來不指望他,可見他不成器。起先她沒悟到這一層,只是混混沌沌想起他父親其他讓他不以為然的親信,比如長腿將軍。

  「那一回在南邊打仗我和長腿住一個房間,只隔著一道簾子,」他曾經說,「他叫了三個女人,還不停問我,要一個吧?我只好拿毯子蒙頭,假裝睡著了。」

  但是到了上海,他包下一個飯店房間,與長腿還有別的軍官推牌九,無日無夜,一個多星期裡倌人進進出出穿梭領賞。他們玩樂的那一套,他更在行,而他偏好的是他們碰不了的女人。

  「有一回長腿為了個清倌人大鬧了一場。臨上前線,他從上海堂子裡叫了個清倌人。用處女開苞交好運,跟用犧牲祭旗是一個道理。結果他沒有『見紅』,就要老鴇『見血』。其實誰敢耍他?肯定是那姑娘已經跟人有染,不敢告訴老鴇罷了。」

  然而長腿究竟是老帥那樣的風雲人物;他自己不過是兒子,雖然打了許多仗,卻依然未經風浪。一向都有人確保他不會失敗,或至少不會丟臉。

  「我問楊何關於兵工廠和鐵路的事。他們要先去核查。這一回我把他們叫到這兒來,他們還是含糊其辭。我走出房間。一分鐘後,門打開,幾個軍官進來射倒了他們。」他小聲說著,驚恐地微笑,「羅納才聽說了這事兒。他一定覺得他闖到賊窩來了。」

  「你有沒告訴他原因?」

  「我把正面背面的事也說了。」

  「那怎麼行,人家會怎麼想?」

  「他見我比起在北京的時候變化那麼大,想必早已大吃一驚了。」他看著鏡中的自己。

  「你瘦了。還沒有從回來的那趟路緩過勁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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