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少帥 | 上頁 下頁
一九


  她像家裡其他人一樣,樂意將他的毒癮看成是麻煩的小病——儘管偶有竊議,視為阿基琉斯之踵。只要父喪的危機一過,他就會有時間去醫治了。目前壓力還太大。

  「像那些唱京戲的,」他說,「有點名氣的角兒都抽大煙,不然應付不了緊張的生活。」

  「也為了安撫他們的女戲迷嘛。」他有個朋友俏皮地說。

  他笑了起來,「他們確實有這個問題。」

  從前常有一幫年青人跟他一道騎馬,都是些軍官或大地主的兒子。如今他在清朝皇帝的北陵建了新別墅,邀他們過來開狩獵派對。四小姐喜歡北陵那些巨大的建築,經滿族人淡化的撒馬爾罕風格相當簡樸,被高大的松樹林環抱著。別墅不過是一組紅磚小房子。她聽說這些聚會上有姑娘。他說那是他的壞名聲招來的謠傳。另一次則是打獵後賭錢,有幾個人的太太也過來參加。某人的太太「盯得好緊」。兩人都覺得非常可笑。

  府裡人仍舊叫她四小姐,但是外面現在都知道他有兩個太太。大姊慶倖自己絕處逢生。假如四小姐不是已經來了,他父親身故後他大概會想要離婚的。依現在的情形與時世,離婚肯定是不提了。三年守孝期也把婚慶排除在外——原本是個棘手難題。從簡的擺酒請客又太像是納妾。「過些時候再看看老帥的意思吧。」五老姨太曾經說。現在問題全解決了,只消在家裡安安靜靜磕幾個頭。她地位平等,但於法律不合。

  他們三人住在一個院子裡。大姊說這樣方便,他可以隨時拿到衣服與物品,不必傳送。仍想操持家事的妻子歷來有這種安排的權利。她基本遂願。另外兩人太滿足,沒什麼好挑剔。這府第是微縮版的北京故宮。穿過一道牆和假山花園,就是三層的辦公樓,木雕花飾門楣,掛著老帥手書的一塊橫匾「天理人心」。花園門頭上刻著另一句題銘「慎行」。周圍是一溜僕役警衛住的房子,有手槍護衛隊與汽車隊。

  「新房子蓋好了咱們叫羅納來一塊兒住,」他說,「目前他還是待在飯店裡舒適些。」

  「他成家沒有?」她說。

  「結過一次婚。」

  「在美國?」

  「不是,這些年他從來沒回去過。他們是在中國認識的,兩人來自同一個州。他當時一定想家了。她嫌他太迷戀中國,走掉了。」

  她笑起來,「只有外國女人才介意這樣的事。」

  「至少傳說是那樣的。他倒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宋秘書把他比作孔夫子,周遊列國,想找到一個君主來奉行他的治世之道。去年為了阻攔他南下,老趙專門成立了統計局,好讓他痛痛快快地收集數目字。美國人相信數目字。他一個月有一千元經費。老趙說:『那羅納真迂,一千塊錢是給他的,沒想到他當真雇人發薪水。』這還不算,北京陷落後他自掏腰包發工資。南京答應他會保留統計局,但是最終也沒有把錢還他。」

  她喜歡聽他們談話,給了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仿佛坐在一個高高的亭子裡,敞風向陽,眼光越過曠邈平原一直望到黃河。一切都在她面前,即使由於陌生的人名地名而模糊不清,更因羅納不準確的發音愈加混亂。他也說到一些不可思議的事,包括他自己付錢給反對二十一條要求的抗議者。她在大學那年聽說,那場示威遊行是學生運動與民族覺醒的里程碑。但是她相信他,儘管她同時也有一絲懷疑與不忿,在他口中仿佛人人都是蠢材,比如他描述的孫中山:

  「有個新聞記者問:『孫博士,您是社會主義者嗎?』他轉向我問:『我是嗎?』我說:『你是國民黨人所應是的一切。』」

  「大博士現在終於隆重遷葬了,和明朝皇帝做鄰居。」少帥道。

  「葬在一個最浮誇的大糖糕裡。有一萬多人請願,抗議為了開路運棺材上山而拆除他們的房子。」

  「怎麼遺體又不供瞻仰了?費了那麼大的勁兒來保存。」

  「他們跟共產黨決裂了,不想仿效列寧。」

  「你怎麼看那個剛剛跟他成了連襟的繼位人?現在他雙手捧著神主牌了。」

  她豎起耳朵。就是那個人娶了他的舊愛。

  「我其實不怎麼認識他,只是經他的連襟們介紹過。」

  「他們是連襟政制。」

  「法律上他真的離婚了嗎?」難得一次開口,她謙謹地對著少帥問。他們依東方人待女性之道,這類交談沒有她的份。

  「是的。」羅納答道。

  「鄉下老婆好辦。」少帥說。

  「這樁事可不是把老婆擱在鄉下那麼簡單。況且他不止於此,還改信了基督教。」

  「他兒子聲討他是怎麼回事?」

  「那是他在他的親俄時期送去蘇聯的兒子。俄國人總是叫兒子去聲討父親。那小夥子是青年團的。中國共產黨一份地下刊物登了他寫給母親的公開信,譴責他父親背叛了革命。」

  「還有,把勸他不要逛堂子的母親踢下了樓梯。」少帥嘿嘿笑著說。

  「那是他在上海經商時的事。」

  「是他離掉的那個太太嗎?」她問。她見過素瑚小姐與他訂婚的照片,褶紋的雪紡紗裹著圓圓的肩膀,波浪燙髮底下一張略大而柔和的臉,眉目含笑;他穿軍裝站在她身後,高瘦利落。她愛不愛他?她得到了她一直尋覓的——中國的領袖。而她是他自己挑選的,不是他依父母之命娶的那個女人。這就有極大的分別。

  「他在證券交易所賺到一百萬是真有其事?」

  「崩盤的時候賠回去了。」

  「那是足以刺激一個人參加革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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