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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二十一

  琵琶又去找張氏夫婦問船票的事。趟趟白跑,卻又別無他途。撳了鈴,沒有人應門。她走了老遠的路,不想就這麼回去,便坐在臺階上等,一等等到天都黑了。好容易他們的廣東阿媽回來了,讓她進去。

  「先生太太不在這,搬到香港飯店了。」

  香港飯店——戰前還叫做淺水灣飯店。這時搬是為什麼?香港飯店不是給日軍徵用了?她見過日本人進進出出,還有哨兵。

  「為什麼?你知道嗎?」她問道。

  「是日本人。」阿媽低聲道,「有日本人來,說先生到香港飯店比較安全。太太是這麼告訴我的,要我留下來看家。」

  「日本人同他們一塊走的?」

  「是啊,坐他們的汽車走的。」

  一見琵琶驚呆了的表情,又道:「日本人很客氣。太太要我別擔心,說沒事。誰知道啊,我們下人是不知道的。」

  即使她想打聽先生的下落,告訴琵琶日本人為什麼要找他,她也很快便放棄了,琵琶的廣東話說得實在糟。

  琵琶泄了氣地回去了。日本人似乎要他做傀儡。押到香港飯店,那應該是奉為上賓,可是現在還在不在?會不會出事?雖然在外交界國際知名,可是都四十年前的事了,人又上了年紀,總不會還殺吧?日本人的事難講。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一直把張氏夫婦當作最後的倚靠。別的方法要是行不通,她可能會請夫婦倆帶她與比比一塊走廣東那條線。她知道親戚不可靠,不像朋友,珊瑚姑姑總這麼說。但也有俗話說患難見真情。這下子他們走了,她和家的最後牽繫也斷了。

  她總想到杜達。有天排隊打飯遇見,他一直回避著不看她,好兩次她看見他坐在食堂的斜對過看著她。不可思議的是她在人叢裡能立刻找出他來。事情過了,並沒有什麼,她始終知道,證明她對了,也總覺受了侮辱似的。害怕他會過來,又怕不過來,結果變得怕他。她真希望自己不在這裡。

  也奇怪,黑魆魆的走這段斜坡路她覺得好些了,篤定些了。有這效果是因為有次在這裡看見一條蛇:她下了課走回來,冷不防看著一隻小蛇的臉,在路旁及踝高的草叢裡昂起了頭。她瞪了半天確認。是不是大叫了聲她自己也不聽見。轉身一跑,恐怖像氣球飄在她肩膀上方,在後方擴展,佔據了所有空間,快得她退不出來。老媽子總告訴她看見狗千萬別跑,一跑它就追。更壞的是還往後看。走夜路的人可絕不能往後看,看一眼就會嚇死。童年的恐怖都躡著她的腳後跟,跟著她得得地踩著臺階,三兩步一跳,輕盈得像在夢中。

  那以後她就避走這條小路,今晚卻又不得不走,好容易才不再戰戰兢兢地察看有沒有蛇。一旦寧定了,倒喜歡起山上的景色了。打仗以後她倒歷練出來了,在燈火管制中上山也不會胡思亂想。走石階跟走自家後院一樣駕輕就熟,幾乎不犯著打開手電筒。晚上這條路上還沒遇見過人。山是你一個人的,你也理所當然,山變得非常渺小,非常能鼓舞人心。她正要走完筆直的石階,心頭有微微的愉快,覺得石階一次比一次短。忽然腳纏著什麼,立時就有東西順著腿爬了上來。她兩腳亂踢,退了一階,頭一波的震驚撲滅了所有的知覺,自己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

  打開手電筒像是費了很久的時間。地上有一堆白白的東西,也不知是衣服是包袱布。腿上的酥癢的地方越來越多。她撩高旗袍,看見了螞蟻,嚇得亂拍,全身都起雞皮疙瘩。到底是什麼東西?她小心翼翼掀起地上的布。是件上衣,掉出幾塊叉燒。包叉燒的油膩膩的紙也在裡頭,黑抹抹的,爬滿了香港的大螞蟻。上衣上有醫院的藍戳章。她立刻想到四號。人呢?

  她拿著手電筒四下照。地上仍可見小塊的紅色叉燒。不知怎麼,她覺得杜鵑與木槿花叢後,松樹與柏樹林間,起伏的草坪後的教授的荒廢房舍窗戶,山肩高處的廢棄印度兵營,窸窸窣窣的黑暗裡,每個地方都躲著人,監視著她。她緊張地關掉手電筒,隨後又打開來,免得踩了上衣,又招得螞蟻爬上來,快步走開去。

  她筆直回醫院,看四號是否平安在床上。值班的是維倫妮嘉。

  「沒有,還沒回來。」她道,「他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我回來路上看見很奇怪的東西。小路地上有件病院制服,還有一包叉燒,掉得滿地都是。」

  「倒像是他幹的。」維倫妮嘉道。

  「他可能出事了。」

  「喝醉了?」她喃喃道。

  「可是沒看見人。」

  「會不會倒在草叢裡?」

  「那裡沒人,我也沒到處找,我嚇壞了。你看會不會是有人搶了他,還是殺了他?」

  「他又沒錢。」

  「說不定有人跟他不和。」

  「說得也是,」另一個值班的女孩道,「他如果是黑衫,說不定別的黑衫想殺他。」

  「聽說病人裡頭什麼樣的人都有。」維倫妮嘉道。

  「他們在他枕頭底下找到剪刀跟手術刀,還不把他趕出去,我就在納罕他是不是黑衫,不然幹嗎怕他?」另一個女孩道。

  「你們看要不要告訴別人,萬一出了什麼事?」

  維倫妮嘉同另一個女孩面面相覷,「你看見咪咪沒有?」

  「沒有。一個也不在。」

  「要不要告訴莫醫生?」維倫妮嘉問琵琶道。

  「總該跟他說一聲吧?」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維倫妮嘉斜睨了她一眼。

  琵琶笑笑。這個時候闖進後宮?給貼上找麻煩的標簽也不好。「還是等一等,看四號回來不回來吧。」

  「他隨時都可能會回來。」另一個女孩道。

  早上琵琶同比比推著醫療器材車跟著醫生巡房。四號不在床上。

  「逃走了嗎?」傳遞器材的高年級女生問道。

  「回家看老婆了。」隔壁病床道。病人都哈哈大笑。

  「討厭耶。」高年級女生嗤笑著掉過了臉去。

  「琵琶昨晚在小路上看到他的衣服跟叉燒。」比比道。

  「叉燒掉得到處都是。」琵琶道。

  「看樣子他倒真像回來過。」比比道。

  病人不懂她們用英語說些什麼。醫生與高年級女生都面露疑惑,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琵琶把車子推出去到草坪上,拿酒精燈煮器材。沐著清晨陽光,微風吹動著無色的火焰,心情也愉快。

  比比出來告訴她:「我們得清點器材,他們在查是不是少了什麼。」

  「怎麼了?」

  「他們說四號可能偷了什麼。」

  「他沒逃走,我剛才不是說了。」

  「知道,知道。」比比覺得無味的聲口,拿鑷子攪動鍋裡的器具。

  「還要兩分鐘。」

  推車上的鐘響了,比比將器具取出來,插進罐子裡。琵琶將熱水倒進了下水道。莫醫生的同鄉T.F.賴走過。

  「什麼也沒少。」比比朝他喊道。

  「確定嗎?」他也喊回來。

  「喂,T.F.,昨天晚上琵琶在到醫院的路上看見了一件病院制服。」

  「什麼?」他沒聽懂,朝她們這裡過來了。

  「昨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看見了路上掉了件制服。」

  「還有四號老買的叉燒。」比比道。

  T. F.俯首瞪著琵琶,眉頭緊鎖,斜飛入鬢,眯細的眼睛也往上斜。高大強健的體格使他憤怒的神情更驚人,臉上一條條的紅紋一樣向上斜飛。

  「怎麼回事?什麼制服?」

  他聽完了故事。只發出不置可否的哼聲,走開了。

  「他的表情真奇怪。」稍後琵琶道。

  「他的長相就是那樣。」比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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