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異鄉記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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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家茶館裡等著上公共汽車,用白磁描金的高高的漱盂喝茶。這家茶館裡也可以吃飯的,我們每人吃了碗面,閔先生看著價目單,笑道:「我們越吃越便宜了!」——好像我們的旅行是一路吃過去的,如同春蠶食葉。 隔壁的一張桌子上有三個流亡學生在那裡吃面。內中有一個矮個子的,穿著絮棉花的灰布軍裝大衣,污舊的黑絨翻領;耳後的頭髮留得很長的沒剪,一臉黃油,闊臉大嘴,鼻孔朝天,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他吃完了抹抹嘴,那神氣非常老練,可以料想到他給起小賬來一定不多不少,使堂倌不會向他道謝,然而也無話可說。 他只管向我們這邊桌上打量著,閔先生和他的舅子出去張羅行李去了,他便搭訕著問我們是到哪裡去的,閔太太只含糊地答了一聲「×城,」這人自言自語地計算著里程,道:「到×城……從這裡走是繞了路了!……我們是到××。這回我是兜了個大圈子,從上海跑了來。」他有個同伴問他「上海的電影票現在是什麼價錢?」他說:「八百塊。你不要說——也要這個價錢的!單是那彈簧椅子就值!你在重慶,在昆明,三十塊,四十塊看一場電影的也有,那椅子你去坐個幾個鐘頭看!——兩樣的喲!」他的兩個同伴吃完了面,從小藤箱裡取出撲克牌,三人玩起牌來。怎麼這樣地面目可憎呢?我想。學生們一旦革除了少爺習氣,在流浪中吃點苦,就會變得像這樣?是一個動亂時期的產物吧,這樣的青年。他們將來的出路是在中國的地面上麼?簡直叫人擔憂。 茶館裡的老闆代辦車票,忙出忙進,他是大個子,長臉大嘴,相貌猙獰,向客人們吃力地媚笑著,叫他們放心,一切都在他身上。最後,把客人與他們的行李全都送進公共汽車了,他立在車窗外面等著,收領票錢茶錢面錢賞錢這筆籠統的款子。千鈞一髮,公共汽車嗡嗡地響著,馬上就要開了。他這時候突然沉下臉來,一雙小眼睛目光炯炯注視著人家手裡,全靠他的意志力來控制著車窗裡的客人。這事情真難——人已經在他的勢力範圍之外了。他一個個地分別向他們報賬,收錢,車就要開了,就要開了。……他是比外國的首相更是生活在不斷的危局中的,他也不得心臟病或神經衰弱症。 車上來了個漂亮的女郎,長身玉立,俊秀的短短的臉,新燙了一頭細碎的鬈髮,穿著件蘋果綠薄呢短大衣。正因為她不太時髦,倒越發像個月份牌美女,粉白脂紅,如花似玉。她拎著個小皮箱,大概總是從城裡什麼女學校裡放假回家,那情形很像是王小逸的小說的第一回。她找了個座位坐下,時而將一方花紗小手帕掩住鼻子,有時候就光是把手帕在鼻子的四周小心地撳兩撳。一部「社會奇情香豔長篇」隨時就可以開始了。 閔太太很注意她的頭髮,因為閔太太自己雖然總是咬緊牙關說不要燙,其實也還是在考慮的過程中。見到那女人新燙的頭髮,有點觸目驚心,她低低地叫了閔先生一聲道:「阿玉哥!燙了頭髮難看死了呵?」閔先生當時沒說什麼,隔了許多日子之後,有一天閔太太和我又提起這公共汽車上的倩女,大家都印象很深。閔先生卻批評說:「嘴唇太薄了,也太闊。下巴也太方。」我很詫異地說:「你簡直沒大朝她看嚜,倒觀察得這樣仔細,我真是佩服。」閔先生笑道:「不,哪裡!我想……大約因為是男人看女人的緣故吧?」 半路上據說有一個地方是有著名的餅的。公共汽車一停下,我們就扒在窗口看,果然有賣點心的,是一種半寸高的大圓盆子餅,比普通北方的烙餅還要大一圈,面皮軟軟地包著裡面的鹹菜碎肉。大家搶著買,吃了卻說「上當上當!」除了鹹之外毫無特點。閔太太掰了半個給懷中抱的小孩子玩,鹹菜與肉釘子紛紛滾下來,落到我們膝上。公共汽車繼續進行,肌肉「哆哆哆哆」顛動著,漸漸只覺得我們有一個尻骨,尻骨底下有一個鐵硬的椅子。 本來已經擠得滿坑滿谷,又還擠上來一批農夫。原有的乘客都用嗔怪的眼光看著他們,他們也仿佛覺得很抱歉,都陪著笑臉,小心翼翼的。半路上,車廂裡的空氣突然惡化,看樣子一定是他們這一群裡有一個人放了屁。可是他們臉上都坦然。他們穿著厚墩墩的淡藍布棉袍,紮著腰帶,一個個都像是他們家裡的女人給包紮的大包袱,自己知道裡面絕對沒有什麼違禁品的。但實在臭得厲害。有一個小生意人點起一根香煙抽著,刺鼻的廉價紙煙,我對那一點飄過來的青煙簡直感覺到依依不捨。 那些小生意人,學到城裡人幾分「司麥脫」的派頭,穿著灰暗的條子充呢長衫,在香煙的霧裡微笑著。他們儘管是本地人,卻不是「屬於土地」而是屬於風塵的。 公共汽車的終點在××。到了這裡,我們真是「深入內地」了吧?黃包車穀碌碌地在鵝卵石小衖堂裡拖著,兩邊的高牆上露出窄窄的一道淡藍的天,牆頭上也偶然現出兩棵桃樹的枯枝。我到這地方來就像是回家來了,一切都很熟悉而又生疏,好像這凋敝的家裡就只剩下後母與老僕,使人只感覺到惆悵而沒有溫情。 黃包車夫腳上穿著乾乾淨淨的黑布鞋白布襪,身上的棉襖棉袴也穿得齊齊整整的,如同大戶人家的家丁。一提起「薛家」都笑嘻嘻地說「認得認得,」馬上轉彎抹角拉了去。來到薛家,一個丫頭接了介紹信進去,等了一會,他們少爺出來了,是一個眯縫眼的小白臉,立在臺階上和閔先生客氣了一番,說剛巧他們家小孩出疹子,怕要傳染,還是住到縣黨部裡去吧,縣黨部裡他有熟人,絕對沒問題的。 黃包車又把我們拉到縣黨部。這是個石庫門房子。一跨進客堂門,迎面就設著一帶櫃檯,櫃檯上物資堆積如山,木耳,粉絲,筍乾,年糕,各自成為一個小丘。這小城,沉浸在那黃色的陽光裡,孜孜地「居家過日子,」連政府到了這地方都只夠忙著致力於「過日子」了,仿佛第一要緊是支撐這一份門戶。一個小販挑著一擔豆付走進門來,大概是每天送來的。便有一個黨部職員迎上前去,揭開抹布,露出那精巧的鑲荷葉邊的豆付,和小販爭多論少,雙眉緊鎖拿出一隻小秤來秤。 櫃檯裡面便是食堂,這房間很大。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點起了一盞汽油燈,影影綽綽照著東一張西一張許多朱漆圓桌面。牆壁上交叉地掛著党國旗,正中掛著總理遺像。那國旗是用大幅的手工紙糊的。將將就就,「青天白日滿地紅」的青色用紫來代替,大紅也改用玫瑰紅。燈光之下,嬌豔異常,可是就像有一種善打小算盤的主婦的省錢的辦法,有時候想入非非,使男人哭笑不得。 我們被安置在樓上臨街的兩間房裡,男東女西,都有簇新的棉被與鋪板。放下了行李,洗洗臉,下樓吃飯。菜燒得很入味,另有一隻火鍋子,說是薛家少爺叫菜館子裡給送來的。我們大家都喃喃地說這人真太客氣了。有點恍恍惚惚地,在那妖豔的國旗下吃了一頓飯。 明天就是元宵節。今天晚上街上有舞獅子的,恰巧就在我們樓窗底下,我們伏在窗臺上,看得非常清楚。一個賣藝的,手牽著兩根線,兩隻手稍稍一上一下動著,就使那青綠色的獅子在三尺外跳躍著,撲到一隻燈火通明的白紙描花亭子裡去,追逐一隻彩球。那球一彈彈了開去,獅子便也蹦回來了。再接再厲,但一次次總是撲了個空,好似水中捉月一樣地無望。大鑼大鼓敲著:「斤——公——斤——公——」那流麗的舞,看著使人覺得連自己也七竅玲瓏起來,連耳朵都會動了。……是中國人全民族的夢。唐宋的時候,外番進貢獅子,裝在檻車裡送到京城裡來,一路上先讓百姓們瞻仰到了,於是百姓們給自己製造了更可喜的獅子,更合理想的,每年新春在民間玩球跳舞給他們看,一直到如今。仍舊是五彩輝煌的夢,舊夢重溫,往事如潮;街上也圍上了一圈人,默默地看著。在那淒清的寒夜裡,偶而有歡呼的聲音,也像是從遠處飄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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