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異鄉記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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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起身,薛先生自己沒來送行,卻把這裡的飯錢替我們開銷掉了,又給雇好了幾輛獨輪車。閔先生的舅子一定是覺得只有鄉下女人回娘家才乘那種二把手的小車,他穿著一身雄糾糾的青年裝,猴在上面太不是樣,因此堅持著要另雇一輛黃包車。黃包車不好拉的地方,他寧可跳下來自己走。 閔太太和我合坐一輛獨輪車,身上墊著各人自己的棉被,兩隻腳畢直地伸出去老遠,離地只有兩三寸,可是永遠碰不到那一望無際的蒼黃的大地。那曠野裡地方那麼大,可是獨輪車必須彎彎扭扭順著一條蜿蜒的小道走,那條路也是它們自己磨出來的,僅僅是一道極微茫的白痕。車子一歪一歪用心地走它的路,把人腸子都嘔斷了,喉嚨管癢梭梭地仿佛有個蟲要順著喉管爬到口邊來了。閔太太忍不住問車夫:「你說到永嘉一共有多少路?」照車夫的算法,總比別人多些,他說:「八十里。」閔太太問:「現在走了有幾裡了?」車夫答道:「總有五里了。」過了半天她又問:「現在走了有多少裡了?」車夫估計了一下,說:「五里。」閔太太鬧了起來道:「怎麼還是五里?先就說是五里……」車夫不作聲了。 閔太太懷中抱著的小孩老是要把一隻腳蹬到車輪裡去。閔太太得要不停地把他的腿扳回來。他屢次被阻撓,便哭了起來。我說:「要不要讓他頭朝這邊睡?或者我同你換一邊?」閔太太說:「不行,還非得這樣不可呢!不然我餵奶不方便,我一隻手臂撐不開來。我的鈕扣又在這邊。」正說著,一個冷不防,小孩已經把腳插到車輪裡去了,閔太太來不及地叫車子停下來,早已哭聲大作。閔太太竭力替他揉著,不住口地哄著他:「看誰來了!快看,看那邊王媽來了!王媽,快來抱維楨!」小孩還是哭,她連忙改口道:「呵,呵,呵!不要王媽抱!我們要外婆抱!外婆呢?——咦,這是什麼?牛喏!快看——牯牛喏!」路上當真有幾隻水牛,也並不在那裡吃草,只是凝立著,卻把人不瞅不睬。那小孩含著晶瑩的眼淚與鼻涕,向它們注視著。閔太太便用極柔媚的聲調代他自我介紹道:「牛!我是維楨!」我覺得她這句話精彩極了,是一切童話的精髓。 遇到鄉下人趕集,挑著擔子,兩頭都是些籮筐,一頭裝著雞鴨,一頭裝著個小孩,想必因為丟他在家裡沒有人看管,只好帶他出來,他兩手攀著竹筐的邊緣,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們。閔太太向我說:「你看那只羊的肚子!——給它塞了多少東西進去。」那小羊身子底下晃晃蕩蕩吊著個大石頭似的肚子,然而還是跳跳縱縱的,十分愉快,好像上公園裡玩似的。棕色的草屑上,朝露還沒幹。這曠野是很像冬天的公園。 太陽漸漸高了。我沒想到冬天的太陽會那麼辣。我沒帶傘,也沒有草帽,只得仰起頭,索性迎著太陽,希望它曬得勻一些,否則一定要曬成花臉。我閉上眼睛,一隻手緊緊地攥住車輪邊上的一隻木杆,因為坐在上面老是滑溜滑溜地像要掉下來。兩隻腳雖然離地不到三寸,可是永遠是懸空的。四面海闊天空,只有十萬八千里外的一個灼熱的銅盆大小的太陽是一個確實存在的東西,和我臉對臉,面紅耳赤地遙遙相對。 坐久了,閔太太比我更吃力,她還抱著個孩子。看見那邊來了個獨輪車,車上把箱籠堆得老高的,一個男子抱膝坐在上面,非常舒服的樣子,閔太太便道:「我們也應當像那樣坐就好了。照那樣,我們也要不了這麼些車子。」她別過頭去向那推著一車行李的車夫說道:「你看人家一輛車子有多麼重!你這個多省力——還抱怨!」這車夫年紀只有十八九歲模樣,細條條的身子,小長臉,狡黠的黑眼睛,濃眉毛。他的幾個同伴都是老實人,只有他,處處抓尖,一會又要換個車子推,一會又要歇歇腳。他聽了這話,只笑了笑,撇著閔太太的諸暨口音答道:「像那樣是推不來的!」閔太太道:「那人家怎麼推的?」他道:「他們那是木輪子,像我們這是橡皮輪子,壓得太重了要別掉的!嗨!」正說著,又來了一輛堆積如山的獨輪車,經閔太太指出,他們也是和我們一樣,在木制的車輪上面配了一圈橡皮。 我一直閉著眼睛,再一睜開眼睛,卻已經走上半山裡的一帶堤岸,下面是冷豔的翠藍的溪水,銀光點點,在太陽底下流著。那種藍真藍得異樣,只有在風景畫片上看得到,我想像只有瑞士的雪山底下有這種藍色的湖。湖是一大片的,而這是一條宛若游龍的河流。叫「麗水,」這名字取得真對。我自己對於遊山玩水這些事是毫無興趣的,但這地方的風景實在太好了,只要交通便利一點,真可以搶西湖的生意。當然這地方在我們過去的歷史與文學上太沒有淵源了,缺少引證的樂趣,也許不能吸引遊客。這條溪——簡直不能想像可以在上面航行。並不是沒有船。我也看見幾隻木排緩緩地順流而下,撐篙的船夫的形體嵌在碧藍的水面上,清晰異常。然而木排過去了以後,那無情的流水,它的回憶裡又沒有人了。那藍色,中國人的磁器裡沒有這顏色,中國畫裡的「青綠山水」的青色比較深,《桃花源記》裡的「青溪」又好像比較淡。在中國人的夢裡它都不曾入夢來。它便這樣冷冷地在中國之外流著。 那滑頭的車夫唱唱喓喓地走在我們前面,他穿著短袖汗衫,袴帶裡掖著一條粉紅條子的毛巾,直柳柳的腰肢左右搖擺著。他唱的那種小調,永遠只有那麼一句,那調子聽上去像銀鏈子的一環,像一個8字,回環如意。路遠山遙,烈日下的歌聲明亮而又悲哀。 獨輪車在黃土道上走著,緊挨著右首幾丈高的淡紫色的岩石,石頭縫裡生出叢樹與長草。連臺本戲裡常常有這樣的一幕布景的,這岩石非常像舊式舞臺上的「硬片——」不知道為什麼有那樣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有一處山石上刻著三個大字,不記得是個什麼地名了,反正是更使人覺到這地方的戲劇性,仿佛應當有些打扮得像花蝴蝶似的唱戲的,在這裡狹路相逢,一場惡鬥,或者是「小團圓,」骨肉巧遇,一同上山落草。 那滑頭的車夫這時候又換過來推我們的一輛車。他一個不小心,一隻車杠脫了手,獨輪車往右一歪,把我拋出去多遠。我兩隻手撐在地上,趕緊爬了起來,撲了撲身上的灰。我覺得我如果發脾氣罵人,徒然把自己顯得很可笑,而且言語不通,要罵也無從罵起。閔先生夫婦倒著實吃了一驚,閔先生在後面趕上來問:「跌痛了沒有?」我只得笑著說:「還好,不痛。」閔先生申斥了那車夫幾句,我向閔太太道:「還幸而是我這邊,要是往那邊跌下去,那可不得了。你還抱著個孩子,掉到水裡去怎麼辦?」閔太太也覺得膽寒,再三告誡車夫,那車夫笑嘻嘻地兀自嘟囔著:「我不過抬起手來擦了擦汗……」閔太太恨道:「他還說他不過擦了擦汗!」因向他大聲道:「你就是不可以擦汗的!曉得嗎?」 獨輪車一步一扭,像個小腳婦人似的,扶牆摸壁在那奇麗的山水之間走了一整天。我對風景本來就沒有多大胃口,我想著:「這下子真是看夠了,看傷了!」 天快黑的時候,來到一個小縣城。進城的時候,可以分明地覺得「人煙」漸漸稠密起來,使人感到親切。此地的房屋都是黑蒼蒼的,爛泥堆成的。小屋旁邊有豬圈,閔太太對於豬只很是內行,因為她婆家那邊是豬肉特別好的地方,舉國聞名的。她很感興趣地觀察著,說:「這裡的豬倒是肥!房子蹩腳的!」一排小店,都只有一間黑色的爛泥房子,前面完全敞著,裡面黑洞洞的,而且濕陰陰的如同雨後。一個皮匠掇只板凳坐在門首借著天光做工,門板上掛著一盞花燈,就在他頭上。一朵淡紅色的大花,花背後附著一個球形的燈籠殼子,還沒點上火。那燈籠太大太累贅了,看上去使人起反感,就像有一種飛蛾,在美麗的雙翅之間夾著個大肚子。家家門上都掛著一盞燈,多數是龍燈——龍身的一部分,二尺來長的一段,木強地彎曲著,倒像一撅一撅炸僵了的鱔魚。閔太太見了便道:「這地方的龍燈太蹩腳了!」她又回過頭去甜蜜地微笑著向閔先生叫道:「阿玉哥!今天是元宵節呢!」 今天是元宵,那傴僂著坐在門口做工的,等一會還要去耍龍燈,盡他的公民的責任。如同《仲夏夜之夢》裡的希臘市民。真是看不出,這黑眉烏眼的小城倒是個有古風的好地方。 閔先生找到的一家旅館,倒是堂皇得出人意料之外。是個半洋式的大房子,坐落在水濱。走進去,有一間極大的客室,花磚鋪地,屏條字畫,天然幾,一應俱全。有一桌人在那裡吃飯,也不像是客人,也不像是旅館業的人,七七八八,有老婆子,有餵奶的婦人,穿短打的男人,圍著個圓桌坐著,在油燈的光與影裡,一個個都像凶神似的,面目猙獰。缺乏瞭解真是可怕的事,可以使最普通的人變成惡魔。 樓上除了住房之外還有許多奇異的平臺,高高下下有好些個,灰綠色水門汀砌的方方的一塊,洋台與洋台之間搭著虛活活的踏板。從那平臺上望下去,是那灰色的異鄉;渾厚的地面,寒煙中還沒有幾點燈火。 店小二拿著一盞油燈帶路,來到我們的房間裡。那油燈和江南的大有分別,是一個小小的木筒,上面伸出個黑鐵的小尖嘴,嘴裡一汪油,浸著兩根燈芯。閔太太見了笑道:「阿玉哥!他們這種(原稿至此中斷)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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