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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門簾子一掀,果然是那位杜小姐來了。她一進門,看到宋陽泉在這裏,似乎有點失驚的樣子,卻向後微退了一步。宋忠恕連忙起身介紹道:「這是我本家宋陽泉老爺,昨天才到省,這兩天很忙,打算過一兩天,就請財政廳長吃飯。」

  杜小姐聽說,這才滿面含笑,和宋陽泉鞠著半個躬。宋陽泉並不知道這應當怎樣還禮的,也就跟著人家一還禮,一個鞠躬,頭彎著對了人家的肚臍眼。宋忠恕微笑著,讓了杜小姐和宋陽泉對面而坐。她一坐下,就笑道:「我先時看到這位宋老爺,我就猜著是一位政界上的人,現在果然對了,總算我的眼力不錯。」

  宋陽泉往常見著鄉下女人叫她一聲大嫂大姐,倒也行所無事,現在遇著這樣的時髦人物,可不會應對,左手按了膝蓋,右手扶著手杖的鉤子,只將手杖在地下鑽著,自己低了頭,望著手杖下面,作聲不得。宋忠恕一見他沒有話說,便道:「杜小姐,你可以賞一張名片給家兄,他還不知道對於你怎樣的稱呼呢。」

  杜小姐笑吟吟的,打開她手上拿的小提包,在提包裏面,取出一張小小的精緻的名片,一起身送到宋陽泉面前,當她伸出那一隻白手時,接著有一陣香氣隨著人過來。宋陽泉這時候,幾乎人糊塗過去了,也不知怎樣好,手上拿著名片,定了一定神,才想起剛才人家將名片送過來時,自己大模大樣,坐在這裏接收,並沒有回禮,於是趕緊一起身,捧了手杖,和人家拱了一拱手。一看那名片,乃是「杜梅貞」三個字。便向著片子點了一點頭道:「高雅得很。」

  梅貞聽說微微一笑。梅貞如此一笑,宋忠恕也就跟著一笑。宋陽泉見他兩人都笑起來,倒有些難為情,心想莫非這話,對女子是說不得的。但是已經說出來了,又不知道應當如何補救,也搭訕著一笑。宋忠恕很明白這一層道理,就對宋陽泉道:「杜小姐為人極是文明的,而且也很能幹,現在在省裏一人住著,雖然有親戚在省裏,她簡直不用親戚過問她的事。」

  梅貞道:「我就是這個脾氣,自己做自己的事,不要拖累人,也不要人家來干涉我。敝親知道我的脾氣,這旅館裏,簡直沒有來過。」

  宋陽泉幸是把自己所說的破綻,已經遮掩過去了,很願就此談開,連稱「是是」。梅貞問著宋忠恕道:「我托宋先生打聽學校裏的事情,有了著嗎?」

  宋忠恕望了一望宋陽泉,便微笑道:「他們自然是極端的願意,不過校長現在到上海去了,無人做主。」

  梅貞道:「我就是這兩個月,急於要謀一點收入,過了這兩個月,家兄由日本回來了,經濟就不成問題了。」

  宋忠恕道:「好吧,盡這幾天之內,我負責和你進行。」

  梅貞說著,站了起來,和二宋道了一聲再見,就走開了。宋陽泉問道:「聽這位小姐的口音,似乎還要找事情,難道她還沒有錢用嗎?」

  宋忠恕歎了一口氣道:「這就叫紅顏女子多薄命了。她父親在四川做官,很有錢的,不幸在任上死了,做官所掙的那些錢,都讓地方上的軍隊,將它瓜分了。她哥哥又在日本留學沒有回來,她鬧個青黃不接,所以經濟上很困難。」

  說到這裏,那兩個穿西裝的朋友,一個魏有德,一個童秀崇,皮鞋橐橐,走了進來。宋忠恕隨便問了一句哪裏來,魏有德也隨便答應,說是打了四圈窮牌,當他說到一個窮字,一轉臉,看見宋陽泉坐在這裏,便接著笑道:「我沒有打過這樣小的牌,不過是麼半毛錢而已。」

  宋忠恕聽他說打窮牌,也是有點著急,所幸有他這一句話一轉,才道:「你們也真是無聊到了極點。今天晚上,韓道尹家裏做壽,你們去不去?」

  童秀崇道:「壽酒是不必吃,壽是當拜的。」

  他們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無非談些官場應酬,宋陽泉坐在一邊都聽呆了。他們說笑了一陣,宋忠恕就對宋陽泉道:「你沒有入政界,不知道政界上這一份應酬的苦惱。但是要不應酬,這差事可又不容易混。譬如說,你明天請了客,過些日子,有人請客的時候,他一定要帶上你一個以便回禮。這樣來往,朋友的感情好了,自然差事容易到手。不過在政界越紅的人,這應酬也就越多,你想,一餐飯有吃好幾個地方的,不是痛苦嗎?」

  宋陽泉一想,想吃酒席還有認為是痛苦的,這也聞所未聞了。魏有德在一邊插言道:「陽泉兄要打算請客嗎?」

  宋忠恕眼睛望著他道:「可不是嗎?我想托人疏通一下,把張廳長請來坐一會兒,只要他肯來,人家就相信和財廳真有來往,在外頭活動就容易得多了。」

  魏有德道:「若是真請客,張廳長我一定能把他請到。陽泉兄還打算請些什麼人?」

  宋陽泉哪知道請些什麼人呢,便道:「還是請忠恕給我支配吧。」

  魏有德右手點著左手的指數道:「我們這裏,就是五個,張廳長,袁局長,鮑知事,或者添上個陳幫辦,有了有了不算多,這帖子索性歸我們代下,陽泉兄就不必過問了。」

  宋陽泉根本也就不知道這帖子怎樣的寫,唯唯而已。坐談了一會兒,大家一齊又擁到宋陽泉的屋子裏來,直到晚上電燈亮了,大家還未將請客的問題,完全打斷,因之把大家的饞蟲都引起來了。魏有德道:「這樣吧?讓我來請客吧?到揚州館子裏叫兩樣菜,打點酒來喝吧?今天天氣很涼,喝點酒衝衝寒。」

  宋忠恕笑道:「在家兄屋子裏,怎好要你叫菜,我替他做主,叫三塊錢的菜。」

  宋陽泉這時雖到了自己屋子裏,但是有客在座,因之只把帽子和手杖,暫時離開。那藥水片的眼鏡,可依然戴上,這要表示一點兒官體。現在聽到說憑空又要叫三塊錢菜吃,覺得宋忠恕有點多事,然而這話又不好說得,連忙將眼鏡一取,見宋忠恕伏在桌上寫字條子把頭伸了過來,見他並不是開菜單子,寫的是:

  梅貞女士鑒:家兄陽泉,備有便菜數事,敬請來一同小敘,借聆高論,勿卻是幸。忠恕代約。

  宋陽泉一見,心裏就是一喜,倒不料他有這樣一著,自己一番不願之意,就完全打消了。忠恕回過臉來微笑道:「我和你代約她來,你看如何?」

  陽泉也笑道:「怕人家不肯來吧?而且也不恭敬。」

  宋忠恕也不再和他辯論,就把茶房叫了來,將字條兒交給他道:「你送到後面杜小姐屋子裏,去請她給一個回信。」

  茶房拿著信去,一會兒就來了,說是杜小姐答應過一會兒來奉陪。童秀崇輕輕地笑道:「還有女賓,這菜不能限定三塊錢了,應該要好看一點才對。」

  宋忠恕笑道:「你的建議也有理,改為四塊吧。」

  於是就吩咐茶房叫四塊錢的菜,另帶一斤紹興酒,越快越好。這一叫菜之後,大家談風更健,提到候差事,都說宋陽泉大有希望。說著話,又叫了茶房去催兩次送菜,茶房說一聲就來,童秀崇馬上叫茶房先將一張靠壁的桌子,抬了放在屋中間,接上擺好椅子,放好杯筷,魏童二人,各占一把椅子坐下,宋忠恕先是坐著一邊,情不自禁地也坐上來了,三個人圍了一張空桌面子,摸摸筷子,扶扶酒杯,複又停住。

  魏有德卻一隻手拿了一隻筷子,敲著桌沿,打十番鑼鼓的點子。門簾外邊,忽然一聲叫道:「哪個屋子裏叫菜,菜來了。」

  只這一聲,卻引出一場小流血的事情來。正是:

  人生大事無如吃,飯碗競爭自古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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