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別有天地 | 上頁 下頁 |
|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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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堯卿拱了手笑道:「請看同鄉的份兒上,還是請你多幫一點忙吧。據這信上說,丁科長是嫌錢少的意思,我想稍微增加一點,陽泉或者還可以設法……」 說著,望了他一下。賴國恒且不理會唐堯卿這個提議,卻把套子裏的公事,抽了出來,交給宋陽泉道:「你看看,這豈不是明證,我說話,焉有欺人之理?」 宋陽泉看那公事,正是雞蛋捐的委任狀,手裏拿著,仔細研究,覺得比以前自己所得的公文,完全兩樣,印的字,固然整齊乾淨,寫的字也很端正。還是唐堯卿要看一遍,他才松了手。看畢,他將公文交回賴國恒,趁此連作幾個揖,笑道:「這非你幫忙不可,我雖然不能替陽泉兄做主,我想有事在這裏打比,他心裏自也明白,決不會忘了你這番好意。」 說著,只管向陽泉以目示意。他低了聲音,只哼了一聲。意思是不敢說不送錢,可又捨不得送錢。 賴國恒道:「宋先生這一番為難的意思,不用說,我早猜透了。就是不再向前幹吧,丟了一千多塊錢,如何弄得轉來,要上前幹吧,回去籌款,也實在難。其實天下沒有不轉彎的路,只怕你半途而廢罷了。若說籌錢困難,我倒有個法子,就是你只管放出空氣去,說是差使已經發表了。然後我給你找四名武裝護兵護威,坐了轎子,自己回家去跑一趟。那四個武裝護兵,隨著你的轎子一塊兒走,鄉下的情形,我是知道的,只要你肯自己做作一點,我想鄉下人,一定死心塌地地相信做了官了。你有這種情形,和人借錢,人家有個不借的嗎?」 宋陽泉道:「不過做了官是發財的,何以反要到鄉下來借債呢?」 賴國恒道:「這就由人說了。你就可以說是辦公費一時領不下來,先在鄉下拿著用一用,過了一個禮拜,就將款奉還,而且借錢多的,還可以給他一點事情做,那麼,慢說一千八百,就是三千五千,也不會成多大問題的。」 說到這裏,顏色正了一正道:「這並不是一句笑話,你在那方面把錢辦成了功,我這方面的公事,也就可以下來,你領了公事,上任之後,事情千真萬確了,就是遲了三月兩月地還人家錢,人家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 宋陽泉聽他這話,坐了呆著,卻是猶疑了答覆不出來。賴國恒見他已經有些動心了,然後抽著香煙,笑嘻嘻地和他說了一套計劃,而且說完全由他籌辦。宋陽泉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也笑了。當天他和唐堯卿回旅館去,又議論了一番,到了次日一早,果然有四名護兵,押著一乘小轎,抬到旅館門口來。四個護兵,齊齊整整地走了進來,向他立著正,舉了一舉手,有一個領頭的,很和緩地說,是賴局長派過來伺候宋老爺的。 宋陽泉聽他如此稱呼,心裏又是一陣痛快。平常看到大兵,渾身的骨頭都軟了起來,而今四個大兵,倒立正向他行禮,這真足以雪當年之恥了。自己看了許多做老爺的架子,心裏也有些明白的,因之昂著頭挺了胸脯,微微哼了一聲。一個護兵道:「轎子已經預備好了,老爺是不是馬上就啟程?」 宋陽泉點點頭,哼了一聲。於是四個兵由裏吆喝了出去,預備轎子呀。昨天一晚,宋陽泉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安置妥當了,現在向唐堯卿暫時告別,就登轎而去。這四護兵雖沒有帶著槍械,但是各人都武裝齊整,系著裹腿,穿了草鞋,四人兩排在轎前一丈路走著。這轎子後面掛著兩個鐵絲燈籠,上面大書特書紅黑字相間,注明了財政廳。宋陽泉兩手扶了轎子裏的扶手板,不住地四面瞻顧。凡經過鄉鎮或村子,路上有人站著觀看時,他就板著面孔,挺起腰子,以表示他那望之儼然的官派。一路之上,好不威風。次日到了自己家鄉,鄉下人看見轎子前四個大兵,料是大老爺來了,遠遠地嚇得就跑。轎子一直抬到自己家門口,路上遇著的人,有躲避不及的,都閃開站著到幹稻田裏去。 宋陽泉怕鄉下人不知是他回家了,只得由轎子門伸出大半截身子來,好讓人看看遇了人,叫著人家的名字,然後點了點頭。有幾個人聽出了他的聲音,這就立刻掉轉身跑著叫起來:「宋先生做官回來了,宋先生坐轎子帶兵回來了!」 滿村子去投信。宋陽泉一轎子抬到自己大門口,正值一群莊稼人在稻場上打稻,突然見四個兵來了,丟了稻走捨不得,不走又害怕,都如泥塑的偶像一般,呆站在稻場上。還是宋陽泉喝聲到了,轎子停住,四個護兵,立刻向他門口一站,分排在兩邊。轎子放下,宋陽泉戴了呢帽,手上拿了文明杖,一步一擺,大開著步子,向四個護兵的中間,走進家去。他妻馬氏在過堂的磚縫裏向外張望,見四個大兵,站在門外,正不知如何是好。兩手扒著牆眼,人都動不得,渾身一陣麻木,只把冷汗催將下來。 這時見宋陽泉從四個兵中間,昂頭舉步而入,那四個兵一縮腳一挺腰杆,用手比了一下眉毛,不知是何作用,大概是向自己丈夫行禮的神氣。而且遙遙地看到門外有一乘三人抬的小轎,不用說丈夫做了官回來了。這才心中一喜,醒將過來。不過她第二個感想,立刻跟了上來,丈夫是個官了,以前常常和他生氣,用很厲害的言語傷他,而今他做了官,又帶了兵,設若他記起前事,要報仇起來,那怎麼辦呢?心裏剛一靈活,於是又呆了。 宋陽泉走向了堂屋,口裏便喊著夫人,夫人呢?原來他在看舊戲的時候,常見古人做了官,都是稱自己老婆作夫人,他想一進門就讓老婆歡喜一下,便喊夫人。而且一喊夫人,也就不啻表示自己已經做了官了。不料叫著夫人,夫人卻不懂此二字做何解釋,依然是不動不應。宋陽泉依然叫著道:「夫人呢?夫人在哪裏?下官回來了。」 說著,一直找向裏面。宋陽泉的屋子,尚不算小,有幾家多年鄰居,大家先雖驚慌一陣,現在慢慢看出情形來了,都歡喜起來,有人見馬氏發呆站著,早就有婦人們跑過來,搖撼著她的身體道:「嫂子嫂子,你們宋先生做官回來了,你還不上前去迎接嗎?」 馬氏道:「我有點怕他,怎麼辦呢?張大嬸,你送我上前吧。」 張大嬸和同族的人,打過一場田地官司,上縣城見過兩回官,因此不大怕生人,在本村子裏,可以算是個交際家。便笑道:「自己當家的做了官回來,這是一喜,你怕什麼呢?上前去見他吧。」 於是牽了她一隻手,帶拉帶扯,扯著來見老爺。宋陽泉已是和鄰居們周旋了一陣,坐在自己廚房間壁,一間空房裏。這裏有一張桌子四條板凳,一個破書櫥,放了《幼學瓊林》《綱鑒易知錄》《醫宗經鑒》《星相須知》幾部書,牆上也有一張紅綠印彩畫的《劉海戲金蟾》,又半副白紙對聯,詩禮振家聲,算是客廳書房飯廳混合所在,他便正正端端坐在一把有十二年歲月的黑木圍椅上,靜等夫人參謁。等了許久,夫人未來,他又叫起來。這一來,又有妙事,容在下回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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