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志堅便攜著她的手,一路上樓,冰如叫道:「王媽!今夜天氣很壞,不會有警報的,把那盞大燈給亮起來吧。」

  可是走進房裏時,桌上已經點了一盞很亮的白瓷罩子煤油燈。王媽在屋外答道:「先生在家裏,當然要點亮燈了。」

  冰如將志堅推在一張小沙發上坐著,自己在沙發的扶手上半坐半靠著,手搭了志堅的肩膀問道:「你不出門了嗎?」

  志堅笑道:「雖然還有兩件小事沒辦,但我為著陪伴你起見,不去辦了。我丟下兩封信寄給朋友們就是了。」

  冰如道:「那麼,我來替你脫馬靴。」

  志堅道:「上面很多的泥,我自己來吧。」

  冰如也不再說什麼,蹲下身子,兩手托起志堅一隻腳,拉了靴子就向後扯。扯下了一隻靴子,又去脫那一隻。志堅笑道:「你看,弄髒了手。」

  冰如笑道:「不說私人關係,就算你是一個普通出征軍人,伺候你,那還不是應當的事嗎?」

  她脫下了靴子,在床底下掏出一雙拖鞋放在志堅面前。然後在洗手盆裏洗了手,見王媽打了洗臉水來,就擦了一把熱手巾,兩手托著,送到志堅面前。志堅要站起來,冰如兩手將他推著坐了下來,笑道:「你就好好地坐著,讓我好好地伺候你吧。」

  志堅笑著坐下來,兩手捧著手巾擦了臉。笑道:「冰如,你不要對我太好了。」

  冰如站在他面前,倒是一怔,因問道:「那為什麼?」

  志堅道:「那你讓我回到了前線,格外的想你。」

  冰如接過他的手巾,笑道:「那我就不管了。

  終不成你回得家來,難道我倒是對你愛睬不睬的?」

  志堅笑道:「到今天,才想起以往我們在一處麻麻糊糊地過著日子,未免可惜。你看,我們現在相處著,不是一分一秒鐘都很有意思嗎?」

  冰如且不答覆他的話,在洗臉架上洗過臉,將桌上那盞煤油燈移到梳妝臺上來,然後背對了志堅,臉朝著鏡子,又重撲了一回脂粉。脂粉撲好了,又打開了衣櫥,脫下身上的紫綢衣服,把一件粉紅色的絲棉袍子穿了起來。衣服牽扯得好了,把亮燈依然放在中間桌上。志堅道:「外面沒有街燈,又泥滑難行,你還打算到哪裏去?」

  冰如笑道:「我哪裏也不去。」說著,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志堅道:「打扮得像個新娘子似的就為了陪我嗎?」

  冰如笑道:「就說陪你,又有何不可呢?」

  志堅歎了一口氣道:「你的用心,是很可感的,只是我沒有什麼可以使你滿足的。」

  冰如道:「你做了你軍人所應做的事,你就使我很滿足了。」

  志堅點點頭道:「你是個有志氣的女子,你看,你儘管對我滿腔兒女情懷,卻不露一點兒女心態。」

  冰如笑道:「我們不像夫婦兩個。」

  志堅靠了沙發坐著,卻突然坐了起來,正色向她道:「那我們像什麼?」

  冰如走過來,又坐在沙發扶靠上,手搭了他的肩膀笑道:「我們這樣文縐縐地說著話,像兩個演員在台上演著話劇。」

  志堅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手挽了她的手道:「長夜漫漫,我們靜坐著談天,也很是可惜。」

  冰如道:「那麼,你說我們做一個什麼消遣呢?」

  志堅道:「下一盤圍棋。」

  冰如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我也安不下這個心去。」

  志堅道:「拿牙牌來接龍。」

  冰如道:「無聊得很。」

  志堅道:「那麼,你高高興興唱兩個歌,我來吹洞簫。」

  冰如道:「假如不是戒嚴時間,我早就唱了。不必想這樣想那樣了,我去把汽油爐子搬上樓來煮咖啡你喝,我們喝著咖啡,還是隨便談著過這個長夜。」

  志堅道:「喝了咖啡,我就睡不著了。回到後方來,我應當好好地睡個兩晚。昨晚上我們已經是談得很夜深了。」

  冰如道:「你明天早上幾點鐘走?」

  志堅頓了一頓,卻是緊緊地握了她的手,因道:「我不等天亮就要走。可以叫王媽先給我預備一點茶水。」

  冰如向梳粧檯上看去,那一隻小鐘,還是針指在七點半鐘上。

  因道:「你們的汽車幾時走?」

  志堅將手指了鐘面,笑道:「這鐘上的長短針,第二次再走到這個位置,我就離開南京了。」

  冰如默默著想了一想,突然站起身道:「我給你煮咖啡去。」

  志堅看到夫人這種豔妝,又是這個柔情似水,他也就不攔阻著她,隨她去預備了。梳粧檯上的鐘,本來不過茶杯大小,平常是不怎樣令人注意。假玉石做的鐘框子,不過像夫人的一種化妝品裝潢而已。今晚上卻不同,那小鐘裏面的機件,吱咯吱咯,不住地把那響聲送進耳鼓裏來,讓對時間注意的人,格外覺得時間容易過去。因為如此,那小小的兩根長短時針,支配著這屋子裏的空氣,時時變換。

  長短針指著九點的時候,桌上是擁擠了咖啡壺、咖啡杯、糖果碟子。笑嘻嘻的談話聲,不斷地發生著,把小鐘的針擺聲都蓋過去了。時針指到十二點鐘的時候,這笑嘻嘻的聲音,改了低小的。咖啡杯子、糖果碟子,還放在桌上燈光下。燈光照出兩個人影相並地映在白粉牆上,人影下面,是椅子黑影的輪廓。時針指到兩點鐘的時候,燈光微小了,那件女粉紅袍子和一套黃呢制服,都掛在衣服架上,正面的床帳,低低地垂下了。帳子下面,是併攏的男女兩雙拖鞋。

  三點鐘的時候,咖啡杯子、糖果碟子,依然放在桌上燈光下,燈光格外微細了。時針指著五點,到七點半那一個間隔是很近了,燈光突然發亮,男女主人翁都起來了。志堅對了梳粧檯上的鏡子,整理著自己的制服,挺了胸脯子笑道:「假如我是一個書生,這樣倒是相稱的。然而我是個軍人。」

  冰如也在旁邊挺了胸道:「是呀!可是你有丈夫氣概,並不帶一點兒女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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