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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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堅回轉身,提著放在屋角的馬靴,坐到椅子上來望著。冰如又走過來,彎了腰代扯了靴筒子。志堅見她的頭落在懷裏,便將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道:「冰如,我走了,你不感到寂寞嗎?」 冰如道:「不!天天在報上看到我軍浴血抗戰的消息,我只有興奮。因為我有一個丈夫也在這浴血人群之中。」說著話,馬靴穿起來了。那馬刺接觸著樓板,又在鏗鏘作響,志堅笑道:「你現在不討厭這馬刺的聲音了嗎?」 冰如道:「根本我就不討厭。我以為這聲音代表了軍人步伐的前進聲。」 志堅道:「好!我們的步伐是前進的;快天亮了,我要前進了。」說著,在燈下握著冰如的手,很誠懇地道:「祝你平安,我要走了。」 冰如道:「現在還只五點半鐘,下樓去喝杯熱茶,王媽已經給你預備下點心了。」 志堅在衣架上取了帽子蓋在頭上。兩人手挽了手臂,一同走著下樓。樓下的客堂正中桌上,放了一盞亮燈,一壺熱茶,兩碟子點心餅乾與雞蛋糕。冰如道:「我本來想下碗面給你吃,王媽起晚了,已是來不及了。」 志堅道:「我也吃不下去,喝點茶就好。」 冰如拿起茶壺,將放好的茶杯,斟滿了兩杯茶,然後坐下來笑道:「不忙,等著天亮你再走吧。」 志堅道:「我願意在天亮之前就走,象徵著我們的前途是光明的。」 冰如道:「我們又來演戲。」 志堅坐下道:「不是演戲,真話!我們這一別是很有意義的,我們的動作,也要做出一點意義來,使我們別後的印象加深些。」 冰如道:「我們就是一點有意義的動作沒有,我敢斷言,別後的印象,也是很深的。」 志堅把那杯熱茶喝完了,抬起頭來,看了一看表,然後用兩個手指夾了一塊餅乾,就站將起來。冰如道:「天沒亮,什麼車子也找不到,你要走到司令部去,是要相當的時間的。」 志堅左手把餅乾送到嘴裏,右手又提茶壺斟茶,他就站在桌子邊把那茶喝了。 手撫了一下衣領,把搭在椅子背上的雨斗篷取過來,披在肩上,然後伸手握住了冰如的手道:「我走了,你一切珍重。」 冰如讓他執了手,頓了一頓,然後笑道:「我想,我們下次見面,應該是東戰場吧?我等著身體好了一些,一定到前方去服務。」 志堅握著她的手搖撼了兩下,笑道:「你不愧是軍人之妻。」 這時,王媽已開了客堂門,伸頭向外看了一看,因道:「天還黑著呢。」 志堅道:「不要緊,越走越天亮。」 他隨話走到了屋外天井,馬刺碰了地面石頭,鏘鏘有聲。冰如送出來,看看天上,東方微見有點魚肚色的天幕,映著人家屋脊的影子。 因道:「好!黎明了,志堅,你正迎著亮光向東去,祝你不久凱旋。」 志堅走出了大門,忽然回轉身來,立著正,向冰如舉手行了個軍禮,掉轉身去就走了。冰如站在小天井裏,聽到叮噹叮噹,馬刺向著路面鵝卵石過去,於是追了出來,追到了弄堂口,見晨光熹微中,志堅挺了身子,大開步向前走,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志堅。遙見志堅回轉身來,立了一個正,再行一個禮。他並沒有說什麼,就這樣走了。叮噹叮噹,馬刺碰了地面石頭,越響越遠,以至於聽不到。看看巷口人家窗戶裏透出來的燈光,已經暗下去,遠近人家,在青灰色的晨光裏,慢慢呈現出來,軍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前方,天隨著亮了。 ▼第二回 匆促回舟多情尋故劍 倉皇避彈冒死救驚鴻 客堂的桌上,放了一盞很亮的煤油燈,燈光下映照著有兩碟點心,一碟餅乾和一碟雞蛋糕,一把茶壺,兩隻茶杯。牆上掛的時鐘,也正指著六點。這一切和孫志堅離家的時候,沒有什麼分別。但時鐘所指的是下午的六點,日子卻退後了一個禮拜了。女主人翁正招待著客人江洪在談話。 江洪坐在桌子左邊,很沉著地向對面的冰如道:「嫂嫂,我看你不必猶豫了。後天這只船,是我們三個機關聯合包定的,要算是最後一批疏散家眷了。若再不去,恐怕以後不會得著這個機會。現在輪船上擁擠的情形,你總也聽說過,單是由下關江邊,坐小劃子到江心上船,很可能是一個人就花上三五十塊錢,因為到下關的輪船,早就不靠碼頭了。至於由南京到漢口這一大截長途水程,現時也像以前,也許四五天,也許走六七天。這幾天之內,吃喝睡都成問題。不用談客艙,貨艙裏都有人擠得只坐著。若坐後天這條船去,這一切困難,都可以避免。」 冰如道:「我已接到志堅兩封信,都是勸我到漢口去的。我若不走,他不放心服務,我也回了他兩封信,決定走。只是我對於南京,很有點戀戀不捨,希望能再遲兩天走。」 江洪道:「既然決定走,遲兩天,那是徒增加自己旅行的困難。」 冰如手扶了桌沿,低著頭很久沒做聲,最後,她竟是垂下兩行淚來了。江洪見她如此,也只好默然著。冰如在身上掏出手絹來擦了兩擦臉腮。因道:「並非別的緣故,我總覺今天說離開南京,心裏頭就有一分悽楚的滋味。」 江洪道:「足見嫂嫂是個有熱血的女子。只要中國人都藏著這麼一股悽楚的滋味在心裏,我們就永遠不會拋開了南京。」 冰如低了頭沉思了很久,只是默然。江洪覺得對了她枯坐著,很是無聊,便站起來道:「嫂嫂可以仔細考量考量。除了後天這只船的話,第二次恐怕要坐火車到蕪湖去坐船了。不過我受了孫兄的重托,一定盡力而為,嫂嫂真是後天走不了的話,也不要緊,我們這機關裏的人,本來做幾批疏散,後天還不算是掃數疏散的一批,依然有幾個人留著。」 冰如道:「那就太麻煩了,我今天晚上考量考量,明天早上,我一定要有一個答覆的。江先生公事忙,自己不必來,只派一個人到這裏來一趟就是了,我會預先寫好一封信讓來人帶回去。」 江洪答應是是,便走了。他勸冰如這晚上考量考量,冰如自有她的一番考量。次日早上七點多鐘,還不曾起來,王媽卻進來叫著:「太太,那位江先生來了,在樓下等著呢。」 冰如只將冷手巾擦了一把臉,摸撫著頭髮,走下樓來,見江洪兩手背在身後,看牆上掛的畫,便先笑道:「真是不敢當,這麼一大早就讓江先生跑了來。」 江洪皺了眉道:「上司的命令,明天我是非走不可的,丟了嫂嫂在這裏,將來和孫兄見面,我何辭以對呢?」 冰如道:「江先生你對朋友的事太熱心,我不能過拂你的盛情,明天決定跟江先生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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