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江洪道:「那很感激嫂嫂能原諒我。」說著,微微地一鞠躬,冰如道:「其實我不走也不行了。前幾天那個男用人走了,到了昨天晚上,女用人又要辭工。南京城裏,已無法找用人了,我不走怎麼辦呢?江先生倒轉過來說,是我原諒你,這不是笑話嗎?不是江先生念著志堅的交情,又料定了我在南京無辦法,還不肯無早無晚地來勸我呢。」

  江洪道:「我們那船上,多帶一兩個人,大概沒有問題。嫂子到漢口去,猛然間,或者找不到相熟的人來往,這王媽如願同去……」

  王媽便由屋後接聲出來了,因道:「那就好極了,我先生我太太,待我都很好,我本是捨不得離開這裏的,只是大家都走了,我怕將來走不了。於今江先生能讓我和太太一路,將來還可以和我們先生見面,我有什麼不幹呢?」

  江洪向王媽道:「既是如此,那就很好。你今天可以和太太在家裏收拾東西,不是明天絕早,就是明天晚上,一定要上船。」

  冰如道:「晚上罷了,若是天早……」

  江洪道:「嫂子只要把東西收拾好了,在家裏等著我就是。我自然會在事先來打招呼,讓二位從從容容地上船。」說著,他匆匆走了。王媽道:「我們先生拜託這位江先生,實在是拜託著人了。待自己嫂子,也不過這樣周到。」

  冰如站在屋子裏,抬頭四面看看,因歎口氣道:「說聲走,不要緊,要丟了多少東西。」

  話不曾完結,卻見江洪又回身進門來了,他道:「我糊塗,有一件極要緊的事忘記交代。現在滿城找搬運車子是很困難的事。嫂子有多少行李,請歸併了,預先點個數目,我負責搬上船,至於搬不了的笨重家具,儘管放在屋子裏,開一張清單就行,我可以把這單子交給我一個朋友。我們在這西郊鄉下租了一幢房子,這些東西都可以堆到那裏去。假如到了最後一著,依舊不能保留的話,那損失也不是任何一個人,就不必介意了。」

  冰如笑道:「各事全都費江先生的心替我留意。」

  江洪就在門口站著也沒有進來,因問道:「還有什麼事要辦的嗎?我實在一時想不起來。請嫂子不必客氣,有為難之處,儘管說出來。」

  冰如道:「現在辦疏散的人,最為難的是一張火車票,輪船票,只要有了船票車票,還有什麼為難的呢?」

  江洪站著停了一停,笑著點了兩點頭道:「等我慢慢去想吧,回頭見。」說完,這總算是真走了。這日下午卻接連地有了三次警報,最後一次解除,已經是晚上七點鐘。還不到十分鐘,江洪又來了,冰如在樓梯口上看到,就很快地跑下樓來迎著。因笑道:「真是讓我不過意,一天要江先生跑上好幾次。」

  江洪道:「我不能不來告訴嫂子,我們的船,今晚上停在下關上游五里路的地方,天亮的時候,我們上船,八點鐘就要開船,有些人今晚上就要上船了。嫂嫂若趕得上今晚上船最好。」

  冰如道:「我們的東西,從八一三以後就歸束了的,要走隨時可走。」

  江洪道:「那就好,我去把卡車押了來。最好我們能在十點鐘以前出城。到了城外,就稍晚一點上船,也不要緊。」

  他見桌上放著茶壺茶杯,竟是自提起茶壺來斟著涼茶喝。冰如見他帽子下額角上,冒出豌豆大的汗珠子,因道:「為了我們的事,把江先生跑壞了。」

  江洪笑道:「不巧得很。就在座安了高射機關槍的樓下,遇到了緊急警報,在屋簷下站了一個多鐘頭。

  希望今晚上不再有警報,交通一斷,我們出城是會發生問題的。惟其如此,所以我跑來跑去比較著忙。」

  冰如道:「這樣說,江先生定沒有吃晚飯。我們就沒有吃晚飯,剛才下了兩子掛麵吃。江先生請坐一會,我們家裏還有掛麵。」

  江洪抬起手臂看了看手錶,點著頭道:「時間不許可,我回頭來吧。」

  一掉頭開門出去,可是他走到天井裏,又回轉身來叮囑了一句:「嫂子,請你準備著,我八點半鐘可以來。」

  冰如說:「江先生,你儘管處理你的公事,不要為了我,只管來去地忙。」

  江洪也只說得一句沒關係,人就走遠了。果然,在晚上八點一刻鐘江洪帶著幾個壯漢來了。他交代著幾個粗人代冰如搬運行李,向巷子裏卡車送上去,自己卻在手上拿了一大塊幹麵包,一面指揮,一面將麵包送到嘴裏去咀嚼。冰如道:「直忙到現在,江先生還沒有吃晚飯嗎?」

  江洪抽出口袋裏的手絹,擦了一擦額角上的汗珠道:「實不相瞞,我由上午到現在,腳步不曾停得一下。要不是這麼著,實在也就趕不過來。」

  冰如自知道他是受著志堅之托,不能不十分賣力。可是自己身受人家的厚惠,總覺心裏過不去。因之一切聽江洪去調度,並不曾一絲一毫地執拗著。

  江洪監督著搬過了一陣,見已是沒有什麼細軟東西放在面前了,因引著一個穿短衣的壯漢和冰如相見,告訴她道:「這個黃君是南京人,他在水西門外種地,無論如何,他家是不走的。運不走的東西,我們都托了他運到鄉下去。嫂子只交一張清單給他,自留一張清單,將來……」

  冰如笑道:「整個民族都在為生存忍受犧牲,我們這點家具,還值得介意嗎?江先生信得過的人,我當然信得過,就照江先生的辦法,請這位黃老闆照顧就是了。鐘點已到了,我們出城吧。」

  於是帶上了大門,將鎖把外面鎖了。因為這位姓黃的,要幫著搬運行李上船,也跟了坐上卡車去。江洪因是一輛載重的汽車,特意把冰如引到司機的座上坐著。汽車轉了幾個彎,奔上最有名而又最長的中山北路。柏油路面還是那般平正,車輪子很快地滑過去。但眼睛向外看去,情形就大變了,很遠的距離,有一兩盞電燈,隱在暗空裏,且電燈上有黑罩子罩住,那燈光只是猛烈地向路面上照著。路兩邊的店戶,黑沉沉的關閉著,卻不見有一家開了門或窗戶。除了崗位上的警察而外,行人是很稀少,往日那成串奔跑的汽車,這時全沒有了。

  偶然有一輛汽車過來,卻看到兩個穿軍服的人,很嚴肅地挺了腰杆子坐在裏面,那車子過去了,又可以很久地不遇到什麼,冰如心裏像火燒一般,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情緒。糊裏糊塗的,覺得車子停在一座城門洞口上,這才知道到了挹江門,電燈下,見一排軍警直立著,江洪由行李堆上跳下了車子,和一位憲兵說了幾句話。他上了車,車子又開了。冰如覺得車外的路燈,已格外稀少,馬路兩邊,也很寬闊,一陣陣的寒風,由車側吹了過來,便有了水浪聲,原來到了江邊了。車子停在兩三棵高大的柳樹下,江洪已開了車門,低聲叫道:「嫂嫂,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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