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冰如推開車門出來,見前後左右,有四五輛車子停著,行李箱子亂七八糟,堆了遍地。這裏便是江岸,星光下看到活動的水浪影子漸漸向遠,是一片渺茫的景象。星光在天幕上,像一個圓蓋,蓋在水面上,昏沉沉的看不到什麼。江岸下有兩三盞燈光,隱約地看到三隻小划船系在岸邊。岸上人便陸續地將物件向小船上搬。江洪道:「嫂嫂,你可以先上船去,留王媽和黃君在這裏看守著行李。東西很多,不到半夜也搬不完,你何必坐在江岸上吹西北風呢?」

  冰如也正要先到船上去看看,還未答言呢,王媽便道:「太太,你就先去吧。到了這裏,我那顆總是高懸起來的心,現在算是落下去了。」

  江洪是想得很周到,已把隨身上帶的手電筒按亮,走在前面引路。冰如隨了這燈光走下江岸來,江洪首先跳上船去,伸過一根竹篙子來,因道:「嫂嫂,你仔細著,這小船在江面上,可不像在玄武湖裏。」

  冰如扶了竹篙,順著電光,上了小船,船上已先有幾個人在等著,並不再運上一件行李,就向江心開去。到了這時,冰如也不再有什麼顧戀,對著岸上,暗暗地說了一聲:「南京,再會了。」

  船在黑暗中飄搖著,眼前看不到什麼。船頭所對去的地方,有三五星燈火在水面閃動,漸近了那燈火,江面現出一個龐大的影子,到了輪船邊了。小船靠近了,輪船上掩蔽著的燈火,已緩緩現出,人聲也跟著喧雜起來,果然是上船來的人已不少。江洪引著她上了船,見雖是一隻航行長江的中型輪船,但所過之處,都是行李堆塞著,人就坐在行李上。

  她爬過了許多行李堆,走到二樓,江洪卻把她引進了大餐間,因道:「我對上司說明了,因為孫兄是在前方作戰的軍人,對嫂嫂特別優待,和幾位上司的眷屬在一處。」

  冰如見這大餐廳裏,很稀落的,只有七八個人坐著,也沒有堆什麼行李,靠窗戶的長軟椅上,有人展開了鋪蓋,想起來是很舒適的。江洪正待介紹她和兩位太太認識,冰如看到了艙壁上掛的畫,哎呀了一聲。江洪道:「你有什麼事嗎?丟了東西?」

  冰如道:「我非上岸去一次不可!那小船沒有開嗎?」說著,就向艙外走了來。江洪見她面色變紅了,想到一定是有了珍貴物品丟在岸上,就跟著她一塊兒出來。冰如道:「江先生,我一定要進城,趁著明日天亮出城,當然還可以趕上這只船。」

  江洪道:「有什麼要緊的東西沒帶來嗎?」

  冰如道:「在別人看來也許是極不要緊的東西,可是我非帶出來不可。」

  她一面走著,一面說。江洪道:「既然如此,我護送嫂子進城吧。」

  冰如道:「那不必。我趕不上這只船,我一個空人,坐火車到蕪湖去,也許追得上,江先生有公事,趕脫了船,那責任太大。」

  江洪道:「那麼,我護送嫂嫂上了岸再說。看看汽車都走了沒有。」

  冰如不做聲,只是忙著走。

  江洪越是看得這事情嚴重,只好跟了複回到小劃子上,催了船夫,趕快攏岸。在小船上,冰如默然無語,船上沒燈,江洪看不到她的臉色,卻料著她在靜默中一定是十分焦躁的。船到了岸邊,冰如在船上就叫起來道:「王媽,我那個橡皮布袋,掛在樓上牆上的,你帶來了沒有?」

  王媽道:「那個裝相片的橡皮袋嗎?是呵!裏面還有先生留下來的一把佩劍。」說著話,冰如已上了岸,問道:「你帶來了沒有?」

  王媽道:「沒有帶來,那個袋子是太太很留意的,我以為太太總會帶著的。」

  冰如道:「就是心慌意亂,搶了出城,把這東西丟了。」

  王媽道:「袋子掛在牆上,大門是鎖著的,丟不了,我回城去拿一趟吧。」

  冰如道:「你回城去拿一趟嗎?可是拿著了東西,能不能趕上這條船卻是問題。」

  王媽聽了這話,就不做聲了。江洪這才知道冰如所要去拿的,不過是一隻裝相片的橡皮袋,因問道:「那袋子裏,除了相片,還有別的嗎?」

  冰如道:「裏面還有一柄舊的佩劍。本來他這柄劍是佩帶有年了。因為上司獎送了他一柄新的佩劍。他說故劍不可忘,就交給了我。這次回來,他又對我說:『這劍是軍人魂,這個交給你隨身保留著,彼此的精神就永遠照顧著。』我若丟了這柄故劍……」

  江洪道:「對的對的,應該取了來。我今晚是不能離開這裏,恐怕還有事情和船上人接洽。我可以在明日早上,到城裏來接嫂嫂。」

  冰如道:「那不必,若是走岔了路,那更要耽誤事情了。不要緊,我趕不上船,會坐明天十點鐘的早車趕到蕪湖去。」說到這裏,這裏停了兩輛卡車,都轟隆轟隆地響著機件,預備回到城裏去,其中一輛,就是原來坐出城的。江洪便重托了那個姓黃的,護送冰如到家。冰如對堆在江岸上的十幾件行李,都沒有介意,只在黑暗中叫了一聲王媽,好好地照應東西,車子就開了。

  進城回到家門口,和同車的黃君,討了半盒火柴,下車開著門進去,點了燈。這雖然還是數小時以前離去的舊家,然而樓上樓下東西凌亂,屋子裏並不見第二個人影,自己踏著滿地碎紙爛布走上樓梯,就聽到每一移步,樓板轟然有聲,這就反映著這屋子裏空氣淒然。手舉了一盞煤油燈,走到樓上臥室裏,首先看到白粉牆上,還掛了只小小的橡皮布袋。那佩劍的白銅柄,在袋口上露出了一截,心裏先放下了一塊石頭。於是將燈放在桌上,把布袋取了下來,就站著把袋裏的東西檢點一番,正是一樣不曾短少。

  捧了志堅一副武裝小照看時,見他向人注視,嘴角正帶了三分微笑。心裏也就想著:我總算對著這小照不用慚愧了。一場惶急,這時算是消除了。可是這個家裏的細軟是搬空了的,回了家了,反倒是沒有了睡覺的所在,因之提袋捧燈,就下樓在沙發上躺著。這巷子裏還有一個崗警,半夜看到這屋裏有燈光,他就來敲門。冰如開門出來,他將手電筒對她照了一照,失聲道:「孫太太走了的,怎麼又回來了?」

  冰如道:「我是來拿我們孫先生佩劍照片的,明天一早走。」

  此話言明,巡警也就走了。冰如東西拿到了手,便又惦記著江邊上的事,不知道江岸上的行李,可完全搬上了船?又不知道明早出城,能否趕得上這只船?坐著本不舒服,心裏又有事,清醒白醒地望了窗子外面天亮。為了免再遺落東西起見,又在樓上樓下巡查了一遍,便提了那橡皮袋子出來。好在鎖大門的鑰匙,共有兩把,已經交給了那黃君一把,鎖了大門,便向大街走來。離家不幾步,老遠看到江洪跑著迎了上來,自己笑道:「還好,還好!沒有走岔。」

  冰如道:「哎呀!江先生真是太客氣,一定要進城來接著我。」

  江洪道:「嫂嫂要找的東西,大概找著了。」說時,望了她手提的橡皮布袋。

  冰如微笑道:「東西是找著了,我們出城去,還可以趕上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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