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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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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洪道:「船是趕不上了,我離開船的時候,船已經開走了。」 冰如怔了一怔,輕輕頓了腳道:「那怎麼辦?豈不耽誤了江先生的大事?」 江洪道:「不要緊!這船要到今日下午四五點鐘,才可以到蕪湖,我們坐了八點多鐘的京蕪火車到蕪湖去,可以趕上這只船,他們要靠船在那裏買米買菜。萬一趕不上,還不要緊,蕪湖有兩隻船,在幾天之內,要陸續開去漢口,我們總可以搭上一隻船的。由此地到京蕪火車站,倒是有相當的路,我們這就走吧。」 冰如見他很鎮定,大概不會發生什麼問題,自沒有什麼異議,走上大街,找了兩輛人力車子,就向中華門外來。這一條京蕪路,直到這時,還不曾受著戰事影響,所以向蕪湖開車的時間,還照常不曾改變。兩人到了站,好在是沒有帶一件行李,很容易地就買得兩張二等車票。因為預防空襲,車子就停在站外很遠,而且二三等車,都是疏散開了,相距有幾十丈路。江洪引著冰如把月臺走盡了,又走了幾十步鐵路,才找著一列頭二等混合車廂。走上去看時,三停座位,已坐了兩停人了。隔了車窗向外張望,北邊有一帶木欄杆,木欄杆外,又有兩三幢磚牆人家。 向南隔一片空地,有兩棵老柳樹,樹外有一片矮屋和一個很大的豬圈。向東有兩列車子停在鐵軌上。向西有幾個火車頭,也散落地放著,看一看手錶,到火車開出的時間,約莫還有半小時。水泥月臺上腳步摩擦得沙沙有聲,那乘火車的人還正陸續地來。江洪看到車廂裏座位無多,將冰如讓著和一位太太同坐了。自己也在人群中擠了下去,坐了一個椅子角,自然是不敢移動。忽然車子裏有人叫了一聲警報!江洪向窗外看去,車子上已有人紛紛向下跳,電笛的悲號聲,在長空裏嗚嗚地叫著。看車廂裏時,旅客全擁著奔向車門。有幾個人擠不出去,就由窗子裏向外鑽。冰如也擠落在旅客群後面,四處張望著叫江先生。江洪跳著在坐椅上站著,搖擺了手道:「嫂嫂,不要緊,不要緊,才放空襲警報呢。」 直等車廂裏旅客完全下去了,江洪由車門先跳下去。冰如一手提橡皮袋,一手抓著江洪肩膀,也向下一跳,看時,旅客像出巢的蜂子,四處紛跑,江洪因站著定一定神,向冰如道:「我們還是向西走好一點,越走是越離開車站。」 冰如手提了那橡皮布袋,因道:「我們再向前一點吧。我看到有些人由火車頭帶跑了。」說著,順了鐵軌外的便道,加緊了步子。幾次撞跌著,都扶了江洪站住。 約莫走有大半里路,嗚呀嗚呀,長空又放出了緊急警報。江洪四周看了一看,因道:「嫂子,不必走了,這地方已很空曠,隨便找個所在掩蔽了吧。」 冰如道:「那前面有道橋,已經有人鑽下去了,我們也去。」說著,她便先走,江洪卻隨在她後面,到了那裏看時,是一道幹溝,兩岸用水泥堆砌著,鐵軌架在橋墩上,已經有不少的人藏在鐵軌下。冰如看到,卻一點也不加考慮,就向下一跳,擠到人叢中去,江洪看到不過兩丈見方的所在,已經有二三十人塞在一處,就不肯下去。遠遠看到十幾丈路外,有一條土溝,便奔到土溝的沿上站著。就在這一遷移的時間:飛機馬達轟轟軋軋的響聲已臨到頭上,再抬頭看時,已經有三架飛機,比著翅膀飛了過來。看那翅膀下面,畫著紅的膏藥影子,便覺有些危險性。立刻身子向溝裏一滾,緊貼地伏在溝裏頭。 那轟轟軋軋的聲音,由遠而近,接著又由近而遠,心裏念著,或已過去了,便微微地昂起頭來看了一看,突然震天震地的兩三聲響,地面都震動著,看時,就在東向一些,兩股濃黑的煙霧,沖上了雲霄。江洪根據著剛才一陣熱風,由身上竄過去,料著中彈的地方不遠。接著咯咯咯一陣機關槍響,就不免為了伏在鐵路四處的人擔心。由土溝裏伸出頭來,見飛機已去遠,便俯了身子,飛奔向鐵軌的橋邊,口裏叫著嫂嫂。那橋洞下的人,也驚慌了,一半竄出來,四處亂跑,一半卻倒在地上動不得,冰如便是在空地上亂跑的一個。一個不留神,被鐵路邊的石頭絆著腳頭向前鑽著橫拋出去丈來遠,人倒在地上動不得。江洪走來她身邊,叫了兩聲嫂嫂,冰如卻哎喲了兩聲。 這時,高射炮聲,轟咚轟咚,高射機關槍聲軋軋軋,飛機馬達聲呼呼呼,加之前面兩股濃煙高升,鼻子裏充溢著硫黃味,空氣十分緊張。江洪抬頭四下裏看,見有三架飛機,又自西方轉了圈直撲過來。這就顧不得嫌疑了,蹲下身去,兩手抱了冰如,就向剛才藏躲的地溝裏奔了去。頭上咯咯咯,已在飛著機關槍彈。於是半蹲了身子,抱住了她就向溝裏一滾,但覺咚咚咚幾下大響,兩陣熱風,卷了飛沙由溝上刮過,以後也就聲音寂然。江洪斷定了江南車站,已經成了轟炸的目標,只好靜靜地伏在溝裏。約莫過了十分鐘,才站起身來看了一看,冰如也隨著站起來,兩手撲了身上灰土,慘笑道:「幾乎……」 她口裏說著,看到剛才藏身的橋邊,已經有二三十人倒在地面,衣服血泥糊了,把一句話嚇著吞了回去。江洪道:「這是炸彈碎片炸傷的,我們算是躲過了這一劫,嫂子不必害怕。」 冰如不覺伸出手來,握著江洪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第三回 鐵鳥逐孤舟危機再蹈 蘆灘眠冷月長夜哀思 江洪與薛冰如重慶更生的時候,在江南車站四處避難的旅客,都還沒有敢把頭伸出來。他們料到飛機已去遠了,便坐在土坡溝上一棵樹下,那自是打著主意,萬一飛機再來了,躲下溝去還不遲。這樣靜候了約一小時,警報氣放著解除的長聲。江洪向冰如笑道:「我們經過的空襲很多,這次算是身歷其境了吧?」 冰如站起來拍著身上的灰土,搖搖頭笑道:「響聲倒不過如此,可是那幾陣熱風向身上撲了來,像一扇大門板壓在人身上似的,倒有些怕人。大概車站已沒有了吧?」說時,散藏在各處的人,都紛紛地走出來。江洪引了她向東也隨了大家走。四處看去,不但車站沒有一點損失,就是停在軌上的幾輛車皮也一些沒有損壞。只是那一帶窮人住的矮屋子,連那豬圈在內,卻變成了一堆破磚與碎瓦。豬圈那地方,有一攤血,原來的一大群豬倒全不見了。 冰如正詫異著,偶然回過頭來,卻打了個冷戰,這對過那磚牆,已是斜歪了一半,還直立著的一半,那大塊小塊的豬肉,有幾百方粘貼在上面。那三棵柳樹上,掛了一條人腿,又是半邊身體,肉和腸胃,不知是人的還是豬的,高高低低掛了七八串,血肉淋漓,讓人不敢向下看。冰如偏著頭,三步兩步向前直跑。不想停住腳向了正面看時,又不由得哎喲了一聲。 原來面前橫著兩個半截屍首,一具是平胸以下沒有了,流了滿地的血與腸肚,另一具,只炸去小半邊上身。衣服被血染透了,人的臉也讓血和泥塗成黑紫色。嚇得她身子向回一縮,轉身奔向江洪來,閉了眼道:「江先生,怎麼辦,我不敢看。」 她站在江洪面前,真個一動不動,江洪皺了眉一看,覺得車站四周,有千百個旅客散藏著,絕不止炸死這幾個人。因道:「這個地方,就是先前我們上二等車的地方,我們在這裏等一等,說不定那二等車還會停在這裏的。」 冰如搖搖頭道:「還是站到我們先前躲著的那個地方去吧。」說時,她依然閉了眼,要江洪牽著,孟軻說的有,嫂溺則援之以手,權也。江洪在這急難的時候,當然也不去理會那男女攜手的嫌疑,牽著她還到土坡前等著。總算車子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失,不到一小時,疏散出去了的火車,便開了回來。當他們趕到蕪湖時,所乘的輪船,還未曾靠碼頭,自然也就從容準備候著船走了。在這船上大餐間裏,雖不如平常住大餐間那樣舒服,可是難民滋味,這裏是一點不會嘗到。江洪坐在他的同伴艙裏,不便向上司眷屬坐的大艙裏來探望,冰如出艙來,在甲板上散步的時候,就約著江洪閒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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