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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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半上午,船過了馬當,船上的人,紛紛地出來,看小孤山的風景,這已到了深冬,江水低落,江北岸的沙灘露了出來,沿著北岸的山腳,伸到了江心,這一來,卻把小孤山和北岸連成了一氣。輪船由小孤山的南漕江面進行,遠遠看到那順了小孤山山勢長的樹木,杈杈丫丫的叢擁著樹枝,小孤廟白色的粉牆,高高低低的,在樹叢裏一方一方露出。最頂上露出了一片屋脊,成群的烏鴉,像蒼蠅一般,在島的東北角削壁邊,上下亂飛。南岸的山,稀疏地長著樹木,在焦黃的草色上,長出來一團團的青松影子,太陽照著,顏色頗為調和。 在那山坡上,迤邐向下沿江流突出幾塊石頭,有一塊大礁石上,還支起了一架漁網,時上時下,頗有畫意,江洪和冰如靠了甲板的欄杆向江上觀望著,指了給冰如看道:「你看這地方多麼悠閒,我們在前方來的人,真不相信後方這樣自在。這樣看來,大概武漢方面,是不帶一點戰事痕跡的,到了漢口,嫂嫂可以暫時安心住一下子。」 冰如淡笑道:「事已如此,便不安心又怎麼樣,不總也要耐著性子住下去嗎?」 江洪道:「也不必焦急,只有暫時向寬處著想。你看,在這船上的人,有幾個不是生離死別的分子的,要是一律放心不下,這船上只有哭聲,沒有人說話聲了。」 冰如聽到,也只有默然著,靜靜地靠了欄杆望著江景。她不做聲,江洪也不做聲,默然的約莫有十來分鐘,忽然有人喊道:「飛機來了!」 隨了這一聲喊,甲板上立刻一陣騷動。有一部分人往甲板下走,一部分人又從甲板下爬上來,有的喊著:「三架三架。」 有的喊著:「它是由西向東飛,大概是我們的。」 有的喊:「怎麼辦?怎麼辦?」 冰如是驚弓之鳥了,立刻臉色蒼白,手扶了欄杆,有些戰兢兢的,回過臉來向江洪望著,卻說不出話來。江洪道:「不要緊的,我們這樣一隻裝難民的船,不成其為目標。」 船繼續地向前進行,說時遲,那船頭遠處,天空裏三架鳥大的飛機,已對了這船直飛過來,而且越飛越低,轟轟軋軋可怕的馬達發動聲,直臨到頭上,腦筋靈敏的人,都感到有點危險性。但人在船上,無地可跑,眼睜睜地,看著那飛機影子大過桌面,翅膀上的紅膏藥印子,十分清亮。大家的心房跳著,都要向喉嚨眼裏跳了來。 冰如不知不覺,抓住了江洪的手,連問怎麼辦怎麼辦?江洪覺得她的手其冷如鐵,急忙中找不出話來安慰她,只連連答應著不要緊不要緊!說時遲,那時快,那三架飛機,就在大家仰頭看去的時候,分開了隊形,徑直地飛了過去。在甲板上所有的人,連著薛冰如在內,算松了一口氣。然而江洪究竟是個軍人,他拖住冰如的手道:「快下甲板去。」說著,拉了她便走。 她被拉著回到了樓梯口上,回過頭來看時,那散開隊形的飛機,卻在船後面,做了一個半弧形大旋轉,嗚的一聲,飛機翅膀刺激著空氣,發了怪叫,分明飛機已向輪船俯衝過來。二人只下了兩三層梯子,早是轟通幾下響,在離船舷不到幾丈遠的江面湧出三四起水柱,飛躍著比船頂還高。那水花啪嚓一聲,打在船上,船隨了這大聲,像航海似的,很厲害地顛了幾顛。頃刻之間,只聽到人叫聲,人哭聲,東西撞跌聲,鬧成一片。樓梯口上的人,像倒水似的滾了下來。而那天空裏飛機的馬達聲,嘩嘩嘩,更是響得怕人,咯咯咯,啪啪啪,機關槍掃射著甲板,發出兩種可怕的聲音。冰如料著這一回是絕對的完了,只有讓江洪抓住了又跌又跑。 所幸自己的神志還是清楚的,只見滿眼都是男女旅客滾跌,有幾個人慌了手腳,爬出欄杆,卻向江心裏跳,江洪挽住冰如一只手道:「嫂子,我知道你會游泳。飛機還在頭上,找一個板……」 這話他不曾說完,轟嗵嗵嗵,又是幾下響。在這個大響聲裏,冰如只管這身子猛烈地讓東西顛動一下,就失去了知覺。等自己已清醒過來的時候,睜眼就看到了一片青天,四周空洞洞的,並不在船上。於是複閉了眼揣想著昏迷以前的事。記得機關槍在頭上掃射,船板亂響,炸彈落在身邊,水浪高飛,人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這樣看來,分明是自己不在人世了。於是二次再睜開眼來看,卻見江洪站在身邊,因問道:「我們現時在哪裏,還活著嗎?」 江洪笑道:「當然活著。可是和我們同船的人,已經有五分之四不在人世了。」 冰如再定了一定神,四周看去,原來是躺在一片沙灘上,四周都是蘆葦,看到同船的人三三五五,散處在這沙灘上,有的坐著,有的來往散步,看蘆葦叢外的大江白茫茫的一片,西沉的落日,把那帶病態的金黃色光芒斜落在波心,夾著微微的西北風,向臉上刮著,頗感到一份淒涼的意味。 因為是初醒轉來,還不能十分看清四周的事物,又閉著眼養了一會神。第二次還是人聲所驚醒的,已見王媽將手巾包著頭,將幾根長短不齊的棍子,在沙灘上插著,搭了一個三腳叉的架子。冰如這才看清楚自己,躺在一卷行李上,因問道:「王媽,你也逃出了性命,總算難得。」 王媽將行李索子網紮著長短棍子,因道:「真是難得。太太,你還不知道呢,我們那只船炸沉了,船尾上中了兩顆炸彈。總算這船上的船長好,沒有死的人都這樣說。在飛機追著我們這只船的時候,他自己跑到舵樓上去扶了舵,把船對了這灘上一沖,船頭擱了淺,後半截炸沉了,前半截還在水面上。那飛機看到船炸沉了,也就走了。我們在船頭這半截的人,只要不撞傷,不跳下水去,總還可以留一條命。」說時,只見江洪身上背了一隻大包袱,由江邊一隻小劃子上上了岸。另外還有幾個人也都是拿了各種東西上岸來。冰如這才看清楚了,離江岸有三四丈路,浮了半截船頭在水面。在那船頭向天的艙舷上,還有人爬在上面搬運東西。江洪到了面前,見冰如已清醒多了,便道:「嫂嫂要喝口水嗎?」 王媽道:「這江裏的冷水可喝不得。我是實在口渴了,勉強喝了兩口,有兩個鐘頭了,心裏還在難受。」 江洪道:「我怎能找冷水給你太太喝。我在破船上,四處找了一周,居然找到一隻溫水瓶,這裏面足有三磅熱水。」說著,放下那包袱在沙灘上,打開包袱來,先提出一隻熱水瓶子,就把瓶蓋子當了茶杯,斟了一杯熱水,放在地上,笑道:「嫂嫂,你慢慢地拿起來喝。這白鐵做的東西,傳熱不過,仔細燙了嘴。」 王媽道:「這位江先生,凡事真是細心不過。」 冰如道:「我要不是遇到江先生,江南車站那次逃得了命,今天在船頂篷上,決計是逃不了命的。」 江洪笑道:「這些過去的話,我們將來再說吧,天氣晚了,我們應該趕快把帳篷支起來,天色已經很黑,再過一會,就會看不見了。」說著話,他把包袱開,扯出了床單被褥氊子等類,在木架棍上陸續地遮擋著,冰如因圍起來就悶得慌,慢慢地由地氈上爬了起來,坐在堆的一捆蘆葦稈子上,王媽立刻彎身上來,將她扶著。冰如推開她的手道:「用不著,我早已清醒過來了。」 於是勉強撐住腿站了起來,斜站在帳篷外,身體晃了兩晃。王媽便搶著扶了她一隻手拐道:「江風很厲害,太太可不要勉強。」 冰如笑道:「這倒讓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在船上撞暈過去了,是怎麼上了岸的?」 王媽道:「連我在內,還不都是江先生背了上岸來的。」 冰如不覺臉紅了,搖了頭笑道:「那真是有些對不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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