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各個帳篷雖然還是以前那個樣子,但在夜色沉沉的氣氛裏,不得這些帳篷,也只是要向下沉了去。看那月亮下東邊的天腳,倒還是白霧彌漫,任壓了江面。自離開南京以後,不知道什麼緣故,就不敢向東張望。每次張望就心裏一陣酸痛,就覺兩股熱氣直射眼角,不由得兩行眼淚掛在了臉腮。這夜深時候,江風殘月之下,睡在這蘆葦洲上,本就是一種淒涼境地,再想到了家人分散,自己又是兩回死裏逃生,對著這滾滾的江濤,在黑暗中向東流去,覺得這面前的浪花,若干日後,總可以流到南京的下關,自己什麼時候再能回到南京,那就不可知了。手扶了帳篷,呆呆地站住,這眼淚就像拋沙似的,只管滾落下來。當眼淚滾落得很厲害的時候,就也禁不住嘴裏發聲。因為環看了左右,都是帳篷,不便驚動人,立刻手捂住了嘴,鑽到帳篷裏去躺下。

  就在這時,聽到江洪在帳外輕輕叫著王媽。冰如正哽咽著,不便答應,便扯了毯子將頭蒙住。王媽恰好是驚醒了,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隔了帳子問道:「江先生還沒有睡呢?」

  江洪聽她答應有聲了,才走近了兩步問道:「王媽,你太太在咳嗽,你沒有聽到嗎?」

  王媽道:「我不曉得呀。」

  江洪道:「你勸勸你太太,自己保重一些吧。那熱水瓶子裏還有熱水,你倒一杯給你太太喝吧,我去了。」說著,果然腳步響著走遠了去。王媽叫了兩聲太太,冰如勉強答應著,王媽才聽出來她不曾睡著,說話還帶一點哭音,因道:「太太你這是何必呢?你是個讀書識字的人,比我們明白得多。」

  冰如道:「睡吧,不要驚動了別人,我也不喝水。」

  她說完,真個又扯著毯子把頭蓋起來。心裏卻才知道,江洪暗中保護,卻是寸步留心的,吹了一天一晚的江風,也就不必給人再找麻煩了。

  ▼第四回 風雨繞荒村淚垂病榻 江湖驚噩夢血濺沙場

  在這蘆葦洲上的人,誰都是飽含著一汪眼淚在眼眶子裏的,雖然人是整天地勞碌著,疲倦得要睡,但是安然入夢的卻沒有一個。風聲,蘆葉聲,水浪聲,繼續不斷地打人耳鼓。便是不受驚擾,那寒氣向人周身的毛孔裏侵襲著,也把人冷醒。在滿江霧氣彌漫之下,已有了微微的曙光,冰如便醒過來了,聽到帳篷外面已有很多人的說話聲,這就披了衣服鑽了出來,見離著這裏不遠,沙灘上挖了一個地灶,江洪蹲在地面,將拆斷了的蘆稈,向灶口裏燒著火,上面蓋了一隻搪瓷面盆,正熱著江水。王媽手提了一隻小行李袋迎過來道:「一大早的,我和江先生又上船去了一次,把太太洗臉的東西尋了下來。」

  冰如道:「我們現在和鬼門關口,隔了一張紙,哪裏還有心管洗臉不洗臉。一大早的,你又去麻煩江先生做什麼?」

  江洪被柴煙迷了眼眶,只管把手揉著,望了冰如微笑了一笑。王媽道:「哪裏是我要去?都是江先生說,他不認得太太這些零用的東西,引了我上大船去認。那船在水裏差不多直立起來,才是真不好走呢。」

  冰如道:「江先生,你別太客氣了,無論什麼,我們都要你操心。」

  江洪站起來,向前走來,因道:「嫂子,你還可以多休息一會,操心說不上。

  我總這樣想,我們在極危難的時候,日常生活,能做到什麼地步,還讓它做到什麼地步。這並不是我要圖舒服,我覺得這是一種訓練,那水可以燒開,嫂子把那熱水瓶拿來,先灌上一瓶子。剩下的這些冷水就可以洗臉了。」

  冰如道:「多謝江先生替我想得周到。」

  江洪笑著搖搖頭道:「光是想得周到,那還不行。我們搜羅的食物,至多是可以維持今天。船上的廚房,正浸在水裏,絕對想不到辦法。剛才有人爬到堤上朝裏望著,大概還要向裏走十里路,才有村莊。假如今日下午九江的船不來,我們只有離開這裏了。現在弄一隻輪船,又正不是一件容易事。」

  這時王媽拿了熱水瓶去灌水,兩人便在帳篷外說話,冰如對左右前後看看,不覺垂下了幾點淚。江洪看她半低了頭,在袋裏抽出手絹來,在眼睛角上,按了兩按。一時也不知道她是何感想,沒有什麼話說。隨著王媽捧了洗臉盆過來了,便笑道:「這兩三個月,我們做人真變得快,什麼沒有做過的事現在都要嘗嘗了。」

  她走到身邊,喲了一聲,將盆放在地上。

  冰如這才強笑道:「不用喲,其實沒有什麼,不過我覺得東西快丟乾淨了,再要離開這裏,又要丟了逃命帶出來的東西,以後這日子怎樣過呢?自然,這也是癡想,多少人為了戰事,弄得家破人亡,我們總還撿到一條命,為了捨不得的東西,把命丟了,那才不合算呢。可是,到了什麼也沒有了,一個人就算活著,也沒有趣味。」

  江洪站在一邊,見她說話前後顛三倒四,只管把眼望了她,卻沒有插嘴。冰如兩手捧了臉盆,把嘴伸到盆裏去含了水漱漱口。王媽立刻將牙刷牙膏送到她面前,笑道:「為了給太太找這個東西,江先生幾乎落到水浸的艙裏去,你那個旅行袋,掛在艙壁上,船直立起來,艙壁是斜的,真不好拿。」

  冰如放下臉盆,向江洪微笑著,點點頭道:「一切都讓江先生費心。」

  江洪覺得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人家道謝一番,這也是一種麻煩事,因之也微笑著一下,沒有切實答覆,便悄悄地退走了。冰如覺得受了人家的協助,道謝是十分應該的,自不會想到這事會讓人家難為情,倒是很坦然地漱洗了一番。然後捧了一杯開水坐在帳篷外,曬著東方初升起來的太陽,眼望了那些遭難的人在沙洲上來往,卻也心裏稍微舒適一點。

  究竟還是初冬的日子,等太陽升到半天的時候,江風雖還依舊吹著,已是很暖和。人是糊裏糊塗地經過了一日夜,也不知道饑餓。曾經看到江上有三隻輪船,先後在江面上經過,它們對這蘆洲上的難民,並沒有加以理會,那等於天上飛過去一批帶有紅印的飛機,也不再來注視一樣。冰如坐得久了,便讓王媽看守著行李,自己到江邊上散步一兩小時,但是回到帳篷裏來時,卻不見到江洪。因問王媽道:「江先生來過了嗎?」

  王媽道:「他不是和太太一處散步?」

  冰如重複地道:「我是一個人走,我是一個人走。」

  王媽道:「這裏也沒有來,也許他找個地方睡覺去了。這樣大的人,絕不會走失。」

  冰如笑道:「不是那個話,我想,我們老在這裏候著,什麼意思,也要打聽打聽,大家有什麼計劃沒有?」

  王媽道:「有什麼計劃呢?在這蘆葦洲上,除了天上有雁飛過去,什麼也看不到。」

  冰如道:「你說的是看不到有一個生人來往嗎?我想,這又不是海裏的孤島上,多走進去幾裏路,總可以找到人家的。我們今晚上絕不能在這蘆葦洲上再熬一夜。我們還縮在帳篷裏,有些人整夜在沙洲上燒蘆柴過夜,那是什麼情景?等江先生回來,要商議一下,搬到江邊村莊上去住一兩天。白天留幾個人在這裏等著來船就夠了。」

  王媽聽說,眼望沙洲裏面的江堤,兩手伸著懶腰,連打了幾個呵欠。冰如道:「你覺得沒有睡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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