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十一


  王媽兩手互抱住了肩膀,記著過去的那一番滋味,因道:「別的都罷了,就是冷得難受。太太說的這個主意最好,等江先生來了,我就可以去找。」

  冰如道:「倒不是我說女人無用,在這種境遇裏,沒有一個男子保護著,無論幹什麼都要發生困難的。」

  王媽聽她這樣說了,也就不再多說。約莫有兩小時,只見江洪滿臉紅光,帶著兩個肩上扛了扁擔的人由蘆洲裏面跑了出來,迎著冰如笑道:「嫂嫂必定以為我失蹤了。我仔細想了一想,在這裏等船,不敢說十分有把握。船不來,難道大家又在這裏露宿一夜不成?因之我特意跑到這江岸裏面去找尋落腳的地方。只這向西北角斜走著三四里路,就有個江汊子,岸上有二三十戶人家,水裏也有十幾隻小漁船,所有我們這裏的人,都可以到那裏去。我在那裏找了兩個人來給嫂嫂挑東西,我們就去,我已托了一個老婆婆給我們煮著飯了。」

  冰如聽說有個落腳的所在,心裏自是寬慰了許多,立刻和王媽來收拾著東西。江洪又把兩隻箱子疊起來,站在箱子上,對遭難的人,大聲報告了一番。

  立刻這蘆葦灘上的人,就哄然一聲。有些人還歡喜得跳起來。隨著又來了十幾個漁夫,自動地願意引難民到他們家裏去安歇。這時大家有了歇腳的所在,江洪就不必再去顧到全體,匆忙收拾兩挑東西,托引來的人挑著走,又和王媽各拿了一個小包袱,隨後跑著。冰如因江洪在沉船上給她把那橡皮袋找著了,她就只拿了那個橡皮袋。到了那江漢的漁村子裏,見百十來棵老柳樹,在半空裏垂風拂著稀疏的枯條。柳樹下沿岸一排,有七歪八倒的二三十幢泥牆草棚子。那江汊裏水淺得像一條溝,在岸下低去幾丈深,有十來隻小漁船停著。

  這時,驚動了全村子的人,船上的,屋裏的,都一齊出來圍著看。江洪看這些人,黃著面孔,穿著補丁層疊的布襖,怕冰如不願和他們接近,立刻引到一座草屋裏去。冰如看時,這裏是裏外兩間屋,外面算是堂屋,正中泥牆上,貼了歷代祖先之神位的紅字條,而左邊有個土灶,這裏又是廚房了。祖先神案邊,直放了一張竹架床,上面還罩了一床灰色的小蚊帳,只兩尺高。那裏面屋子半掩了門,漆漆黑,看不到有些什麼,那灶上熱氣騰騰的,透出一陣大米飯香。

  在灶口下面,鑽出來一個半白頭發的老婆子,身上穿青布襖子,雖然上面也綻有兩個補丁,卻還洗刷得乾淨,並沒有什麼油膩。便是她手上,也不是那般黃瘦怕人。這倒讓冰如心裏稍微舒服些。這人家反正是這一間屋子,所以漁網漁叉船槳,莊稼人用的鋤鍬,漁籃,稻籮,到處都擺塞著。牆壁上又掛著蓑衣,吊著魚竿,真的很少有空地。所幸一張桌子和幾條板凳都沒有灰塵,地下也掃得乾淨。

  那老婆子見冰如張望著,便笑道:「我依了這位先生的囑咐,把屋子都打掃乾淨了,就是自己身上也把罩襖子的褂子脫了。太太,你放心,我會弄得乾淨的。我也到九江去過,我知道城裏人的脾氣。」說著,她兩手牽著衣襟擺。冰如這才曉得這個地方,也是經江洪經營了一番的。便道:「唉!我們是逃難的人,還有什麼講究,老人家,你隨便吧。」

  這時,江洪督率著搬行李的人,安放了東西。那老婆子卻搬出一張竹椅子來請冰如坐了。還在灶裏取出一隻烏黑的瓦罐子來,斟了一飯碗釅茶送過來。冰如看那茶,像馬尿一般,裏面又是無數的細末子翻騰,也沒有喝,放在桌上,只斜靠了椅子背坐著,眼望同船的人,紛紛地來到村子裏,各處去找落腳所在。這屋子裏有幾位女眷擠了進來。冰如也不動,也不做聲。

  王媽站在面前,向她臉上張望了一下,呀了一聲道:「太太,你身上不大舒服吧?你看,你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冰如將一隻手托住了頭,把頭歪枕在椅子靠背上,雙目微閉,搖搖頭道:「腦子有一點暈,恐怕是走熱了。你讓我靜靜地坐一會兒。」

  剛說到這裏,胸裏頭一陣噁心,禁不住向地面吐出了一注黃水,江洪本在門口和難民談話,聽到哇的一聲,奔向冰如這裏來。見她彎了腰還向地面吐著,因對王媽道:「你太太絕是昨晚受了感冒,你扶她到裏面屋子裏去睡下吧!帶來的鋪蓋,我已經替她在裏面床上展開了。」

  冰如嘔吐過了以後,益發感到腦子沉沉的,正是要找個地方躺下。聽說之後,就扶著王媽走到裏面屋子裏去。當時心裏鬱塞,只覺天旋地轉糊裏糊塗就倒了下去,也顧不得是髒是乾淨,好在所睡的還是自己的行李。王媽厚厚地給她蓋著,她也就蒙頭大睡。醒過來時,屋子裏已有一盞茶壺式的小小白鐵煤油燈,嘴子裏燃著燈草,寸多長的火焰,上頭冒著幾寸長的黑煙。燈光下,照見這屋子依然是堆著籮筐魚網之類。只靠牆有一張兩尺長的小桌子,雖然外面屋子裏人聲嘈雜,這裏面卻只有自己一個人,據著這漁戶的一張木架子床。

  床上沒有那灰黑的帳子,架上的木頭,也還雪白,這算心裏安慰了一點。王媽靠了一堆篾籮,坐在短板凳上,睜眼望了床上。看見冰如睜開了眼,便迎上前道:「太太,你覺得怎麼樣了?剛才可是大燒了一陣。」

  冰如喘了氣道:「大概是重性感冒,可是病在這個荒野的漁村上,那怎麼辦呢?」

  王媽道:「那倒不要緊。江先生說,他一定陪著我們。九江船來了,接著這些人走,他一定不走。他找的這人家,是這村子上最乾淨的一家。這張木床,還是那個老太婆娶新兒媳的新床呢。」

  冰如閉眼養了一會神,見那小桌上,已放著一把洗白淨了的舊瓷壺,因在枕上點點頭道:「桌上那是開水嗎?」

  王媽道:「江先生把這村子跑遍了,找到這樣一把壺,又把瓦壺燒開了一壺水,他在門外問了好幾回了。」說著,把粗瓷飯碗,倒了一碗開水來。冰如喝了半碗開水,因向王媽道:「有些事你不必去麻煩江先生了,我心裏非常的不過意。」

  王媽笑道:「你說不過意,若聽了江先生的話,那才更新鮮呢。他說約著我們坐了這條船,才遇到了飛機轟炸,他心裏非常過不去。」

  冰如道:「我們先生交朋友,交到江先生這種人,總算交對了。」

  江洪正伸進一個頭來,向門裏探望著,聽了這話,便站定了,等了一等。

  等著冰如不說話了,這才問著王媽道:「你們太太,總算好些了吧?」

  王媽摸了一摸冰如的額頭,回轉來向江洪搖了兩搖頭,又把眉毛皺了兩皺。江洪低聲道:「發燒燒得很厲害嗎?」

  王媽又點點頭。江洪道:「請你告訴太太,不必發急,我一定會在這裏等著的。」說完了這話,他縮頭就走了。冰如雖還燒得糊裏糊塗的,這些話卻聽到了,一方面固然是安了心,不至於被拋棄在這荒涼的漁村,一方面可又焦慮著,若是趕脫了九江來的輪船,就不能預料怎樣到漢口去,可要耽誤江洪的公事。心裏這樣想著,就迷糊著做了好幾場夢,等到自己醒來,看到小桌上,已換了瓦器菜油燈,點著一粒綠豆大小的燈火,照著屋頂裏陰沉沉的,抬頭看見那茅屋上垂下來的亂草,在空中搖撼著。側耳聽聽屋子外面,呼呼沙沙地風刮了雨點響,在燈光下,看到那朝外的泥牆上,開了一方面盆大的窗眼,窗格子是直立的木棍子,上麵糊的舊報紙,焦黃著破了幾塊窟窿,那窟窿裏的碎紙片兒,被風吹得飄飄閃動。這就聽到的篤的篤,茅簷下落下的水溜,打著地面響。先倒是不理會這響聲,在枕上把眼睛睜著久了,便覺得這簷溜聲一滴一滴地送入耳朵來,不容人再把眼睛閉上。

  看看王媽,和衣睡在腳底下,牽著一床被,蓋了半截身子。只聽鼾呼聲,呼嚕呼嚕的不斷,想到人家伺候著整天的,也就不去驚動她,就這樣睜了眼睛,望著茅屋頂。雖然屋外面窸窸窣窣,雨點牽連地響,可是屋子裏面還沉寂極了,可以聽到外面屋子裏任何響動聲音。先是聽到有人腳步響,後來有人輕輕的說話聲,隨著就有人推開了屋子的門,冰如嚇了一跳,又不敢看,聽到腳步進了房,停了一會,那腳步卻又向外走著。冰如那心房幾乎要由腔子裏跳出來,周身出著汗,人不知道怎麼好。這時人走了,微微睜眼看時,正是這屋子裏的女主人那老太婆。她出得門去,又把門反帶上了,卻聽到她向人道:「江先生,她兩個都睡著了,睡得很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