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十九


  這個無字下面,本來想接上一個情字,但是她第二個感想,隨著出口的這句話也發生了,覺得這個情字有些不太妥當。於是把這個無字拖得很長,以便把話改了。好在成語裏面還有一句鐵面無私,竟用不著怎樣的費力,已是把這個私字補了上去。江洪見王媽已起床了,站在一邊,便縮下身體,坐到那矮鋪上去,因答道:「我雖做不到鐵面無私這個程度,但也極力向這個方向做了去。」

  冰如道:「其實當軍人的,根本就抱著犧牲精神去服務,無所謂私。」

  江洪道:「那是嫂子太誇獎我們軍人了。若不是有點私心,這間房艙,恐怕我們就得不著。」說著,就將腳踏了兩下船板。王媽笑道:「江先生這樣,我倒想起一位古人來了。」

  冰如咦了一聲笑道:「你還想起一位古人來了。你肚子裏有什麼春秋,我倒願意洗耳恭聽。」

  王媽笑道:「我知道什麼古人呢?我在南京,和太太一路去看戲,有那關老爺過五關斬六將的戲。他保護二位皇嫂,千里迢迢投奔劉備。」

  冰如點點頭笑道:「你比得倒是不錯。但是你要曉得,那二位皇嫂是東宮西宮。你這樣比著,不怕自己吃虧嗎?」

  王媽把一張黑臉,臊得發紫,笑道:「我不在內,我不在內。」

  她說著,在網籃裏拿了洗臉盆就向艙門外走了去。看那樣子,好像去打洗臉水。可是她去了不到幾分鐘,依然拿了一隻空盆子走回來。她笑道:「不但是找不到茶房,連路都走不開,無論什麼地方都是人。我們這裏快到船艙上,總算船邊人少一點。」

  江洪道:「無論如何,水總要找一點來喝的,我來想辦法。」

  他走出去觀望了一陣,卻是由船欄杆翻到下層去,然後又由下面提了一壺水上來。冰如搖著手道:「這個玩不得,風大浪大,要是有一下失手了,那就沒辦法。」

  江洪道:「這下層不遠就是廚房。我已經找著一個茶房,允諾重重謝他,以後我可以不必翻杠子了,這件事交給了他。」

  冰如道:「真的,要是讓江先生這樣翻上翻下,我主僕二人,寧可不吃不喝,熬到漢口。」

  江洪只是笑笑,未置可否。他在艙裏休息一會子,便走出艙去。在冰如不介意的時候,茶飯熱水,陸續地送來,有時是茶房送來,有時是江洪送來。到了下午,江風已經息了,冰如打開艙門出來站站,恰好看到江洪一手提了開水壺,先由下層塞進欄杆裏來,然後兩手抓著欄杆,在船外面向上爬。冰如實在忍不住了,在他一隻腳跨著欄杆,掙扎了向裏鑽的時候,兩手扯住他一隻手,盡力地向裏面拉著。江洪跳了過來,臉上紅紅的,笑道:「不要緊,我爬了一天了。」

  冰如定了一定神,這才想起來,剛才握著他手的時候,像火樣的炙人。再看到他臉上紅紅的,便道:「江先生,你怕是感冒了吧?好像在發燒。」

  江洪搖著頭道:「不要理它。」

  冰如聽了這話,將他讓進了房,正著臉色道:「江先生,不是我自大。你既和志堅是好友,像兄弟一般,我不妨算是你的嫂嫂。你一路辛苦,昨夜又吹了一夜的江風,人已經病了。

  便是在我艙裏休息休息,我當你是個兄弟,又要什麼緊?你是個鐵面無私的人,那就更不必抱什麼形跡,何況我艙裏還有一個王媽。」

  江洪見她如此說了,便強笑道:「倒不是我拘什麼形跡,身體上雖然有點不自在,倒是不在意的好,若要睡倒,那恐怕真會病了。」

  冰如依然正色道:「無論如何,我得要求你在下鋪上休息兩個鐘頭。你若不肯,我就和王媽一路到艙外去坐著。」

  江洪道:「既然如此,我就在床鋪上躺躺。」說著,微微地歎了一口氣,在那下鋪斜躺下去。王媽站在艙門口道:「江先生,你脫了大衣,脫了皮鞋蓋上被,好好地睡一場,讓身上出些汗。」

  江洪說了一聲不用,隨手扯著被頭,蓋了半截身體。他的本意,自是敷衍她主僕的好意,躺一會就起來。不想身子倒下去之後,越久越是覺得昏沉,頭都抬不起來。蒙矓中睡了一覺,睜眼看時,船艙的板壁上,已經亮著電燈。王媽和冰如靠了艙門,一個坐在箱子上,一個坐在行李捲上,正望了自己。心裏這就大為著急,天已晚了,難道就睡在這裏嗎?

  ▼第七回 送客依依倚門如有憶 恩人脈脈窺影更含愁

  輪船上的電燈,照例是不怎麼的亮,照著屋子裏昏昏沉沉的,王媽坐在行李捲上,靠了艙板壁打盹,那輪船的水車葉,在水裏鼓浪前進,全船微微搖撼著,帶些催眠性,正好助長王媽的睡眠。她那靠在板壁上的身體,也是抖抖擻擻的,鉤著頭不住地下沉。冰如手上拿了一本書,就著燈光,半側了身子看,聽聽艙門外人語嘈雜的聲音,卻比較的清靜些。江洪連哼了兩聲,冰如便放下書向他看著。江洪道:「嫂嫂,幾點鐘了?我真病起來了,怎麼辦?」

  冰如道:「現在已經七點多鐘了。船外邊,你是睡不得。我也計劃好了,就在這外面有一位六七十歲的老頭子,也是身體不大好。我和他家屬商量好了,讓他也搬了行李捲進來,睡在艙板上,我和王媽就擠在上鋪上歪歪,好在明天一大早,就可以到漢口的。這屋子裏加上一位老人家,你就可以不必避嫌了。」

  江洪道:「那倒讓嫂嫂受了委屈,但不知道嫂嫂吃了晚飯沒有?」

  冰如道:「茶房送過飯了,你倒還為我們操心。」

  江洪哼著,又問長又問短。冰如皺了眉笑道:「就為了我們,把你累病了。再還要累你,我們就過意不去了。你安安穩穩地睡著吧。到了漢口,我們還有許多事要你替我們辦呢。」

  江洪聽了這話,倒有些警惕。

  心想,不要船到了漢口,自己起不了身,那可要牽累這兩個女人,還是先休養休養的好,這樣也就側身睡了。等到醒來時,耳邊聽到鼾聲大作,向外看時,果然,有一個老人,展開被褥,睡在鋪下艙板上。心裏也就想著,孫太太倒也用心良苦。不過彼此都是青年人,要不如此,也很容易引起別人的閒話。雖然這透著麻煩一點,也只好由他了。江洪睡了大半下午,又睡了大半晚,出一身熱汗,精神爽多了,這就再睡不著。睜開了兩眼仰面在枕上,只管想著心事,忽然冰如在上鋪大聲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那是不怕什麼人說話的。」

  江洪倒嚇了一跳,以為她在責備自己多心。可是她突然說著這句話,也是突然把那話中止,說完了一點聲息沒有。因輕輕喊了兩聲王媽,回答的也是微微的鼾呼聲。原來冰如是在說夢話,這也只有擱在心裏。輪船是繼續著搖撼地前進,冰如同王媽都睡得很甜,江洪也昏昏地睡了過去。再睜眼時,卻見王媽在收拾網籃,船舷上紛紛的人來人往,在艙板上借住的那個老頭子也搬出去了。因問道:「靠了碼頭了嗎?」

  王媽道:「老早就靠了碼頭了。太太說,江先生還沒有退燒,讓你多睡了會子,她上岸找旅館去了。」

  江洪道:「我真想不到,我隨便在床上躺一下子,就病得爬不起來了。」

  王媽道:「已經到了漢口了,你還怕什麼?至多是到旅館裏去睡上兩天。東西我都收拾好了,你不必動了。」

  江洪將身子撐起來望了一望,結果還是一陣天旋地轉的坐不起來,隨後還是躺下去。好在是不到半小時,冰如就匆匆回船了。她搖搖頭道:「像樣一點的旅館,大概都沒有了房間,問也不用問,他們賬房門口就掛了一塊牌子,上寫著,房間已滿,諸君原諒。我想,船上是不能久住的,只得在這碼頭上,找了一爿小旅館,我們先搬到那裏去住下再說。有了落腳的地方,總可以慢慢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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