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江洪的話還沒有說完,王玉便搶著插嘴道:「那不要緊,明天我把錢交給江先生,江先生給我代購回來就是了。話已當面說明,孫太太將來把東西交給他吧。」

  冰如哼著點了一點頭,江洪覺著沒趣,在江岸上踏著步子,說了幾句閒話。冰如道:「說實在的,我不能去看戲。我們樓上的鄰居劉先生由南京脫險回來了,我要回去聽聽消息,改日再來捧場吧。」

  她說著向王玉笑著點了兩點頭,也不待江洪再說什麼,她竟自走了。王玉站在馬路上望了她去的影子,只管微笑,等看不見人了,便向江洪笑道:「奇怪奇怪,我們交朋友,孫太太倒是有些吃醋的樣子。

  老江,我們的交情,是與日俱深了。你對我說句實話,你們的關係怎樣?她好像是愛上了你。」

  江洪啊喲了一聲,正色道:「這可不能隨便亂說的,我和孫志堅是知己朋友。」

  王玉道:「那麼,她為什麼有點憤憤不平的神氣?」

  江洪笑道:「我哪裏知道?女人的心事。」

  王玉微笑笑,也沒有駁他。她這天上身穿了一件拉鏈子的寶藍色羊毛衫,下套格子花嗶嘰短裙,頭上梳兩個辮子,紮著紅辮花,手臂上挽搭著一件紫紅色毛繩大衣。說著話和江洪慢慢靠近,江洪就把她手臂上那件大衣接了過去。王玉倒不拒絕他這個動作,卻笑道:「假使冰如在這裏,她又會覺得看不上眼了。」

  江洪道:「便是全社會上人看不上眼,我也無須介意。」

  王玉笑道:「你果然有這番大無畏的精神,那我就很佩服你了。」

  江洪聽說,也是一笑,於是二人就並肩向繁華的路上走去了。恰是走不多遠,碰到了王媽,江洪有言在先,全社會人看不上眼,也無須介意,也就只好硬著頭,坦然地走著,只當沒有看到她。可是王玉不肯這樣含糊,卻故意笑著叫了一聲王媽。王媽隨便答應了一聲,還問到哪裏去,王玉笑著大聲道:「我們看電影去,請你們太太,你們太太不肯來嘛。」說著,就挽了江洪一隻手臂走開了,王媽站在人行路上,倒呆望了一陣,她忽然覺得心裏橫擱了一件什麼事似的。突然改快了步子,向家裏走去。這時,冰如門外的樓廊上,圍了許多人,聽著新到的劉先生講說脫險的故事。冰如也坐在自己屋裏沙發上,呆呆地聽。王媽一腳跨進房門,一拍手道:「太太,你看這是新鮮事嗎?江先生和那個王小姐,手挽手地在馬路上走著。」

  冰如頭一偏道:「你才喜歡管這些閒事嗎?」

  王媽碰了這一個釘子,只好走開。可是王媽剛走出門,冰如又放下了聲音,低聲道:「你來我問你。」

  王媽見她要問,便又走回房來,正色道:「真的,太太,我不騙你。我在馬路上看到她,她一點也不害臊,還故意叫了我一聲。」

  冰如道:「她這種唱戲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她怎樣和江先生同走,並排呢?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呢?」

  王媽道:「什麼在前在後,兩人手挽了手走。」

  冰如的臉,紅裏變青,手托了臉,很久沒有做聲。後來她就站起來,打開屜桌的抽屜,拿了一把糖果,坐下來慢慢嚼,她倒沒有看到王媽站在前面似的。王媽站了很久,感到無趣,也就離開了。

  這一天,冰如在許多煩惱之上,又增加了一層煩惱,可也沒有法子對誰說破,只有睡覺而已。到了次日,一看牆上掛的日曆,是一個星期日,料著江洪是必定會來的。於是起早梳洗了一番,換了一件紫絨的夾袍子,天氣已是隆冬,穿絨夾袍子,總算單薄。而這夾袍子還是白綢裏兒。那深紫的顏色,和那臉上的胭脂配起來,真是一個鮮豔欲滴的色彩。她在後面洗澡間裏,足照了一小時的鏡子,她還嫌不夠,隨著又走到外面臥室裏來,又對屜桌上的小鏡子,重新照了兩遍。

  在照鏡子的時候,她看到前些日子王媽支起的孫志堅照片,就收起來,放到抽屜裏。回轉身來,看到方桌上,床前幾櫃上都有志堅的照片,也一一地給收了起來。早幾日,她在北平香粉店裏,買了些通草絹制花朵,這時挑了一朵海棠花斜插在鬢耳前邊下。她這樣修飾了很久,連王媽都有些奇怪。當她進房來拿東西的時候,問道:「還早呢,太太打算出門去嗎?」

  冰如道:「心裏煩悶得很,我要去看兩個朋友。」

  王媽道:「設若江先生來了呢?」

  冰如道:「反正他也沒有什麼消息告訴我。」

  王媽拿了兩套衣服,只管對冰如呆望了。

  冰如道:「你對我老望著幹什麼?」

  王媽笑道:「我們太太比王小姐漂亮得多,她是打扮得那樣妖精古怪的。」

  冰如道:「你這比方根本不對,怎麼拿我和她打比呢?」

  王媽也是莫名其妙,怎麼隨便一比,就提起了王小姐呢?這句話大概是太太不願聽的,不敢再說就走了。其實冰如聽了這話,倒是很歡喜。這樣修飾好了,且不走開,拿了一疊日報坐在樓廊的沙發上看。不到半小時,有皮鞋聲登著樓梯上來,冰如猜著這必是江洪,卻並不回頭,只管半側了身子坐著看報。果然是江洪來了,他走上廊口,看到那裏坐了一個豔裝女人,以為是冰如來了女友,便頓了一頓,然後緩步向前。直走到面前,冰如抬起頭,他才呵呀了一聲,笑道:「原來嫂嫂在這裏。快要出門了嗎?」

  冰如笑道:「昨天這樓上的劉先生回來說到南京退出來的情形,真是讓人心煩死了,我想今天出去逛遊半天。請坐請坐,我有很好的咖啡,熬一壺請請你,好嗎?」

  江洪在她的對面椅子上坐下,向她笑道:「何必這樣費事?我可以請嫂嫂去吃早點。」

  冰如還是撿起報來,兩手捧了報看,隨便地問道:「請我什麼地方去吃早點呢?另外沒有約會嗎?」

  江洪道:「聽便嫂嫂吩咐,什麼地方都可以。我……我沒有約會。」

  冰如繼續地看著報,又問道:「王玉沒有約江先生去捧場嗎?」

  江洪笑道:「昨天晚上已經看過了。今天還演的昨天那一本戲,看第二次就沒趣味。」

  冰如臉上,現出了一點得意的顏色,將頭點了兩點道:「江先生這話,倒是忠實的報告。」說著,放下了報,正了身子坐著。正好王媽也就送上茶來。她見江洪把皮大衣放在椅搭上,露出了一身紫呢西服,便笑道:「江先生不怕冷,穿這樣薄。」

  江洪道:「我穿得薄嗎?你看你們太太穿得更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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