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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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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道:「這行軍床是志芳一個女同學的,年輕輕小姑娘在上海無依無靠,要在這裏住一兩個月,也不能推辭。」 冰如聽說是小姑子一個女同學,心裏一塊石頭,又落下去了。大家坐下,彼此對望著,倒先默然了一會,大家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老太太倒是先向志芳道:「嫂嫂來了,你也不去沖一壺水來喝。」 冰如就坐在那小鐵床上,對周圍上下看了一番,因皺了眉道:「母親,你這樣子太苦了,連娘姨都沒有用一個。妹妹,別走開,我們談談。」 老太太道:「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何必用一個人,工錢事小,吃食事大,而且也沒有地方讓人家睡覺。現在只有支出,沒有收入,我也不能不打點算盤。」 志芳坐在一邊,倒有些不耐了,便插嘴問道:「嫂嫂怎麼突然想到上海來?」 冰如微笑道:「你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一來看看老人家,二來是打聽志堅的下落。」 老太太聽了這話,雙眼圈兒一紅,立刻有兩粒淚珠,由眼角滾到衣襟上來。冰如也低了頭下去,又默然不做聲了。老太太在衣袋裏,抽出一方手絹來,揉了一陣眼角,問道:「冰如,你的行李呢?」 冰如道:「我是坐飛機到香港的,沒有帶什麼東西。我又怕一時找不著地點,就先住在旅館裏。」 老太太道:「你是沒受過委屈的,暫時住在旅館裏也好,慢慢地再找房子吧。」 冰如道:「這倒不用急。我還想到天津去一趟,看看家父家母,只有一兩晚的工夫,就住在旅館裏吧。」 老太太對她周身上下看了一看,因道:「你有錢用嗎?」 冰如道:「暫時的錢,還有得用,不過……你看,七個月了,志堅還沒有一點消息。我又沒有一點生活技能,這可不能不著急。我倒是願到前線上去找一個了結,無奈一個年輕女人,要到前線去,也不容易。」 老太太對她的話,倒是很注意地聽著,等她說完了,低頭想了一想,因道:「那是當然的。你在漢口住著,我就非常之不放心。總對你妹子說:『怕她經濟上受著委屈。』可是我手邊上,也是幾個有限的錢,要不然,我一定寄些錢給你。雖然家裏還有田租可收,你看,現在怎麼到鄉下去收呢?」 冰如道:「我也不負累你老人家,我有手腳,我為什麼要家庭贍養我一輩子呢?而況現在時代不同了,做一個舊式女子混去,那也太無聊。」 老太太將頭深深地點了兩點,表示對她意志肯定的樣子,因道:「孩子,我不是那糊塗人,你青春年少,又沒有孩子,絕不能耽誤你的終身,不過直到現在,沒有得著志堅一個生信,也沒有得著志堅一個死信,我能硬說他不回來嗎?這事再過兩個月看看,你以為怎樣?」 冰如低了頭坐著,兩手盤弄著一條手絹。志芳道:「嫂嫂吃過飯沒有?我陪你出去吃點東西。」 冰如將放在床上的手提包拿起來,站著道:「我出去看兩個朋友,回頭再來,母親,我回頭來吧。」說畢,也不等老太太許可,她便出門去了,老太太望了自己小姐,倒有很久做聲不得。 志芳悄悄地道:「這樣看起來,朋友寫信來所說她在漢口的行為,倒不是完全無稽的。」 老太太皺了眉道:「一個人要變,怎麼變得這樣快?她儘管有離開孫家的意思,別後重逢,沒有談的話也很多,三言兩語,怎麼就把這話說出來?你看,一點親熱的樣子沒有,一言不對就跑了。可是以前她還是相當持重的人。」 志芳道:「我看這回到上海來,大概就為了這個事。她的表現如此,她的心早就飛走了。你若留她兩個月又有什麼用?」 老太太道:「假如你哥哥還有回來的希望呢?我把你嫂嫂放走了,那他豈不要怪我嗎?」 志芳道:「話雖如此,你不讓她走,鬧出什麼笑話來了,那反不好。」 老太太道:「我兒子沒有回來,我兒媳婦又生生地要走,這不是讓我老年人心裏太難受嗎?」說著這話時,兩行淚又拖長索似的流了下來。志芳道:「這也沒有什麼可傷心的。哥哥回來了,這樣不忠於哥哥的女人,隨她去,說句不幸的話,倘若哥哥不回來,留著她幹什麼?她再來了,你就說婚姻問題,請她自己做主吧。」 老太太點點頭道:「那也只好這樣解說。」說著又垂下淚來。這位生離死別而又重逢的兒媳,給她帶來的不是笑聲,卻是淚痕,這是她所未及料到的呢。 ▼第十二回 千里投親有求唯作嫁 一書促病不死竟成憂 在這天傍晚的時候,冰如又到孫老太太這裏探望來了。孫老太太已經有了她的計劃,已是擦乾了眼淚,陪了她說話。冰如坐在床上,對屋子裏上下看看,因道:「假如我不是走進人家來,我不會想到上海這地方有什麼變更。你看,戰前所有的繁華,這裏不但沒有減少分毫,而且有些地方比以前更為繁華了。」 孫志芳還是坐在一邊陪話,便插嘴笑問道:「這樣說,嫂嫂到上海來,跑的地方已經不少了。」 冰如回轉頭來,看到這位小姑子臉上,頗帶有一些譏笑的樣子,因正色道:「你知道的,我不大喜歡上海這個地方,因為這裏過於熱鬧了。我四處奔波,還不是想找一點你哥哥的消息?」說到這裏,又在臉上放出憂鬱的樣子,望了老太太道:「我請教了許多朋友,他們說到南京撤退的情形,那一分淒慘,在中國歷史上不容易找到前例。一個現役軍人,在這種場合,是很難奮鬥下去的。實在的情形,我也不願告訴你老人家,免得老人家傷心。」 孫老太太將頭扭了一扭道:「毫沒關係,我早已知道南京撤退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情形了,我兒子既是一個軍人,他為國犧牲,那是他的本分。我今天若是苦苦地傷心,那我老早就不應該讓他當軍人了。 冰如你也不要難受,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年紀還輕,事業還在後面呢。」 冰如兩次來到這樓上,臉上都是帶了憂愁的樣子的,聽了這話之後,臉上倒是有了些欣慰的樣子,眉毛展開瞭望了老太太道:「你老人家是個思想開通的老人家,雖然我現在落到這不幸的境遇裏,我還希望你老人家只當多生一個女兒,多多地指導我一點兒。」 孫老太太道:「我們這樣大年紀的老婆子,那是落了伍的了。不過你上午和我說的話,我倒是仔細想了一想,那算你是對的。志堅身為軍人,為國犧牲,那是應當的,不能再教你又跟了他犧牲下去。關於婚姻問題,以後完全聽取你的自由。我們媳兒倆在一處多年,你總能相信我這是真話,絕不欺騙你。不過你處世要慎重些,好在你也很有眼光,也就用不著我多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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