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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冰如聽了這話,先是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後來忽然眼圈兒一紅,就流下兩行眼淚來。孫老太太見她這樣子,倒覺得勸又不是,不勸又不是,也只好呆呆望了她。志芳坐在旁邊看到,想要冷笑一聲,卻又忍了回去,因問道:「嫂嫂還覺得有什麼心裏受著委屈的嗎?」

  冰如揉擦著眼圈兒道:「我還有什麼受委屈的呢?我想著,老人家待我是太慈愛了,我可沒有方法報答老人家的恩惠。」

  孫老太太道:「有你這兩句話,我心裏就很安慰了。說到我的恩惠,那倒是讓我更加慚愧。你不幸嫁了志堅,以往他就是公事纏住了,不能夠陪伴著你。現在他又一點消息沒有了,你這樣青春年少……」

  志芳搶著接住話道:「你老人家不是說了婚姻聽各人自由嗎?怎麼又說到耽誤嫂嫂青春的話。」

  孫老太太道:「我的意思還是這樣,並沒有更改。」

  志芳站起來,握著冰如的手,笑道:「母親老了,說話有些顛三倒四,說多了倒是累贅。就只聽她那婚姻自由一句話就夠了,多話不必說。我們的姑嫂關係快滿了,我們在一處的日子也會極少。我不記得在什麼舊書上看到這樣一句話,人生行樂耳。那實在是對的。走!我們一路出去玩玩,我一算和你洗塵,二算和你送行,你不是要到天津去安排一番嗎?」

  口裏說著,手裏是不住地用力來拉。冰如道:「妹妹,你要我陪你一路出去玩玩,那是可以的。可是你說的這種話卻讓我不敢當。」

  孫老太太也道:「是的,冰如你和她一路出去玩玩吧。把事總悶在心裏,於事無補,可是反把身體弄壞了。」

  冰如總覺得在老太太一處,有些芒刺在背。雖然老太太的態度是十分客氣的,然而在身份上,自己多說話是不合宜,少說話是把老太太冷落了。

  那麼,離開也好。她這樣轉念頭,也就隨了志芳出去。僅僅是走到房門的時候,說了一句明天再來看你老人家。其實她明天這個約會,是虛約了的。因為明天有船到天津,她要預備北上,就沒有工夫來理會這過時的婆母了。天津這個地方,雖然有租界,那環境究竟有些與上海不同,箱子裏應當帶些什麼,自己應當是怎麼一個裝束,這都應當考慮一番。所以在動身以前,忙著料理自己的事情,事實上也不能來看孫老太。

  她的家庭在天津,父母卻還是健全的。她父親薛小山率領著全家大小,都住在法租界上。他手上既很有幾個錢,無所求於人。而且已往曾在北京政府下面,做過多年官,各方都找得出熟人,也不愁有事無說話之地。好在他自己,除了上鬧館子聽聽大鼓書,以及到澡堂裏洗澡之外,根本就少著出門的機會。樓上屋子裏,堆有兩個屋子的線裝書,足夠消磨時間的。抱了個閉門不問天下事的姿態,頗也過著坦然的日子。冰如在漢口的時候,顧全到她父親的環境,並沒有給父親通過信。直至到了上海,才向父親打了一個簡單的電報,說是即北上。為何北上,和誰一路北上,都沒有提到。

  小山知道自己女婿是一個在京滬作戰的軍官,而自己的這位大小姐,又是個新人物,且與姑爺感情最好,不見得她會無故地拋了丈夫北上。所以接到這個電報之後,倒出了一身冷汗。這日冰如到了天津,由碼頭上坐著一輛人力車子到家門口,只拿了一隻手提箱和一個小藤籃進門,小山看到就有好幾分疑心。家人久別重逢,各有一番敘談,家中少不得有一陣紛亂,小山暫不作什麼表示。到了晚上,小山在樓上小書房裏看書,聽到家裏人嘈雜的聲音,緩緩停止下去了,便吩咐老媽子把大小姐叫了來。冰如進屋子的時候,小山穿一套舊紡綢褂褲,正在左手捧了水煙袋,右手夾了燃著的紙煤,坐在籐椅上,顛簸著兩腿,似乎在沉吟著什麼。冰如站在門口,便叫了一聲爸爸,小山將紙煤指著對面的椅子道:「你坐下來,我有話要緩緩地對你說一說。」

  冰如坐下來,先笑了一笑。接著看到父親滿臉一本正經的樣子,便也隨著將笑容收住。小山吹著紙煤,先吸了兩袋水煙,然後問道:「你這次回來,在路上沒有遇到什麼岔子嗎?」

  冰如道:「我是坐飛機到香港的,時間很短。香港是天堂,有什麼岔子?」

  小山道:「我是問你在海輪上有什麼事沒有?」

  冰如道:「有的,在青島的時候,全船人受過一道檢查。好在我是個女人,又沒帶什麼東西,倒也不擱在心上。到了塘沽進口子的時候,也是這樣,再受一回檢查。這是我意料中的事,倒沒有什麼感想,誰教我到天津來的呢?要到天津來,就得受這份委屈。只是隨在檢查日軍後的幾個中國人,那副形象太是難看。他們翻翻我的箱子,除了幾件衣服之外,什麼也沒有得著,也就算了。後來檢查我的手提小皮包,看到裏面有一卷鈔票就拿去了。這是我大意,本來一路都收得妥妥的,因為到了天津,又拿了出來。這也不過幾十塊錢的事,也就不必去提了。」

  小山道:「雖然你這次來是很平安的,但究竟是個冒險舉動。你在上海就很妥當,何必回到天津來?我們家雖是住在法租界上,但是比之在上海,那就差遠了。」說著,皺起眉來。冰如道:「我也明知道回到北方來,相當的冒險。但是為了根本問題,我不能不來。」

  小山聽了這話,臉色一變,不知不覺把水煙袋放在茶几上,把紙煤架在煙袋上,又摘下鼻子上架的老花眼鏡,對冰如望著,低聲問道:「什麼根本問題?你可不要來和我找麻煩。」

  冰如看到父親這種驚慌的樣子,才醒悟過來,因微笑道:「喲!這是我沒有說清楚的緣故。你老人家不必多心,我說的根本問題,是我自己的根本問題,與任何人無干,更談不到什麼天下大事。」

  小山聽了,這才把老花眼鏡戴上。接著問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去解決就是了,你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跑來天津?」

  冰如道:「當然我有來的必要我才來。您倒別忙,讓我慢慢地來告訴您。」

  小山經了她這番解釋之後,便覺得心理上的緊張,又慢慢鬆懈過來,於是把茶几上的水煙袋和紙煤都拿了起來,又從從容容地吸起煙來。在他吸煙的時候,冰如是無須慌忙,把自己的婚姻問題,由南京出來起,直到這次在上海和孫老太太談話為止,儘量地都說出來了。小山等她說完了,又吹著紙煤,吸了兩筒煙,因道:「據你說,姓江的這人,既是待你很好,你自己已十分願意了,我們做父母的,還有什麼話說?現在時代不同,我縱然是個舊頭腦,我也不能強人所難,讓你青年少婦去守節。但是話說回來了,志堅雖已有七八個月沒有消息了,但或存或亡,究竟還缺少一個確實的證據,你要顧到夫妻情分,姓江的也不能有負朋友所托,事出萬全,似乎不必這樣忙,再等個三年兩載,我以為都沒有關係。」

  冰如道:「什麼?三年兩載,都沒有關係?你老人家不瞭解青年人的心事。現在時局千變萬化,哪裏能約定著那樣長的時間?」

  小山道:「並非是我故意拉長時間,耽誤你的青春。可是你要轉念一想,若沒有這樣長的時間,假如志堅再出了面了,那個時候,你怎麼去應付?」

  冰如將頸脖子一扭道:「那有什麼不能解決的?現在非常時期,一切事情就不能照平常法理人情去判決。何況他也有七八個月沒露面了,這婚姻問題,也可通融辦理。幸而我還是有幾個積蓄的,假使我是一個每日等著丈夫供給柴米油鹽的婦人,有這七八個月的消息隔斷,那就餓也餓幹了。」

  小山道:「你究竟不是靠丈夫供給柴米油鹽的人呀,並無什麼不得已,拿什麼理由去改嫁呢?我的主張不過如此,你一定要這樣辦,我也無法反對。不過志堅出面了,我無面目見他,將來我不能承認曾經許可你這樣辦!」

  他說著,把臉色沉了下來。冰如道:「您不體諒人情。」

  小山將紙煤插入煙袋紙煤筒裏,重重地把煙袋向茶几上一放。在煙袋放下,碰著茶几面,蔔篤一聲重響。在這一聲重響裏,表示了他的氣憤。他道:「我不體諒人情?我這是最講人情的辦法。無論是中國哪一個角落,寡婦再改嫁,在丈夫死的最近期間,總也不便開口。你的丈夫死與未死,還不能說,你就要改嫁,你一點人類的同情心也沒有,你還講個什麼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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