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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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老太走出屋子來,在梯子口上,就迎著了小山。 他先笑道:「志堅有信來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他也有一封信給我,報告他怎樣逃出南京,那真是可歌可泣。」 鄭氏一聲也不言語,自回房去。小山隨在後面道:「咦!你是什麼意思?冰如呢?」 鄭氏道:「她,她,哼!她接到信就病了。隨她去吧,這事,你我就不必過問了。」說著,她歎了一口氣。小山站在房門口呆了一呆,便也走回自己的書房去,將志堅寄給他的信撿了出來,重新看了一遍。但這信上除了說南京失陷時,讓人替古人擔憂而外,都是可安慰的。女婿是死裏逃生了,怎麼小姐得了這信,倒反是病起來了哩?這老人是以君子之心度人,不肯向下想,但冰如的父母,也就不能對她有深切的幫助,這問題是僵持了。 ▼第十三回 舊巷人稀愁看雞犬影 荒庵馬過驚探木魚聲 孫志堅不在人間,這是他的親友所認為的共同事實,倒不是冰如過分的錯誤了。惟其是那不曾過分的錯誤,她就聰明地另找出路。於今事業已找到出路,而又不能去。放了的心,教她無法收回,這只有怪造化玩弄人吧?其實造化玩弄孫志堅,比玩弄薛冰如還厲害十倍,這個死裏求生的經過,他自己也是出乎意外的。原來他帶著一營工兵,在蘇滬前方工作,很得上峰的嘉獎。他既是個留學歸國的軍人,技術很好,又十分勇敢,幾個月裏,都在炮火中工作。 到了蘇州失守,他們還繼續以往的戰略,要在首都作守城之戰,繼續去消耗敵人。上司認為他是可用的人才,便給了志堅一道命令,教他帶了工兵營,去協助守城軍佈置城防。為了交通的困難,以及在前方的消耗,志堅帶到南京來的,已只有兩連人。這是十二月的月頭,戰事越來越迫近了畿輔。負責城防的長官,加緊佈置防事,志堅帶了兩連人,晝夜分途構築工事。他雖料著自己的夫人,一定離開了南京,恰是自上次回到前方後,並未接冰如一封信。因為自己是在前方四處奔走不停,縱有信去,也收不到。這次回到了南京,雖然軍事倥傯,可是一看到南城牆,就不免想起自己那個完美的小家庭。頗也想得著機會,回去看看。 有一次乘著一輛卡車,帶了弟兄們到南京城去,正好走過自己家門的巷口,便囑咐司機在路邊停車幾分鐘,跳下車去看看。他下車走進巷子之後,見一排排的小洋樓,還是整齊地立著,並不曾損壞。但家家都關閉了大門,不見巷子裏有人來往。直奔到自己家門口,見大門也是倒鎖著的。抬頭看樓上,百葉窗齊齊閉著,短圍牆裏兩棵庭樹,落光了葉子,還向外露了丫杈的樹枝,門縫內外,撒了一些碎紙片以及木塊釘頭之類。兩旁鄰居,亦複如此。這正是半下午,那慘淡的冬日,帶著病色的黃光,照在這空冷的街巷,頗是淒涼。正待轉身,卻有一點響聲,回頭看時,一條哈巴狗,夾了尾巴,挨著牆慢慢走過來,它看到志堅,似乎有點認識,昂頭向他望著。志堅識得它是巷口富戶錢公館的愛物,便道:「小丁丁,你不認識我了嗎?」 那狗忽然跑過來,兩隻前爪扒了志堅的褲腳,一跳一跳,汪汪亂叫,尾巴亂搖,搖得周身的毛都抖顫。志堅將它抱起來,撫摸了它那背上的柔毛道:「你主人自顧不暇,也不管你了。」 正說著話,巷底三層大洋房,呀的一聲,開著大門,一個白須老頭,穿了青布舊棉袍,迎了前來。 他道:「呀!是孫營長,怎麼回來了?」 志堅道:「你是這巷口賣烤薯的劉老闆吧?怎麼還在這裏呢?」 他摸了鬍子道:「我七十多歲的人了,有什麼死不得?而且要跑也跑不動。我受了這裏幾家公館的託付,在這裏看房子。你太太前一個月就走了。王媽告訴我是到漢口去了。」 志堅道:「那好極了,我這所房子,也托你代照顧一下吧。我公事忙,不能多談,再會吧。」說著,放下那條狗,轉身走出弄堂口。這裏有一家帶花園的住宅,圍牆門也是關著,他們家陪襯風景的一叢水竹子,還是那樣簇擁著,只是凋落的葉子,由牆上撒到巷口,雜亂地帶了竹頭木屑,卻沒有掃除。竹子裏有兩枝蠟梅,卻伸出了牆頭,靜悄悄地橫斜著。而意外的點綴,卻有三隻雞,一雄二雌,伏在牆頭上,它們也似乎是被主人所遺棄的,一點沒有精神,偏了小腦袋看人走過。志堅看了一看,倒添加了不少感慨,只管四處張望著,忽然有人道:「孫營長回來了。」 看時,是個巡警。志堅向他行了個軍禮,笑道:「閣下還緊守著你的崗位,難得!」 他道:「我是這裏的老警察了。不到最後五分鐘,我也不會離開。」 志堅道:「閣下知道我家眷搬到哪裏去了嗎?」 他道:「到哪裏去,我沒有問。但是我看到你太太和你家用人把東西搬上巷口一輛卡車的。當天晚上,你太太還回來了。我自那時起,已改了巡邏警,因為弟兄們少了。我看到空屋裏有燈光,還去敲門問的,你太太開門出來說,是回來拿你的佩劍照片的。第二日就看不到她了。她是很平安地離開了這裏,你可以放心。」 志堅道:「她沒有對閣下說什麼?」 那警士被志堅誇獎了一聲緊守崗位,他很高興,他便信口答道:「你太太說,若是你看見了孫先生,請你轉告一聲,努力殺賊!」 志堅聽說後笑了,和他行了個軍禮告別。他舊塢重游,雖然增加了心上一分淒涼,可是聽說夫人已安全離開南京了,心裏也就得了一分安慰。卡車等在巷口,自己雖然不敢多耽誤,可是一路走著,還繼續回頭看了幾次,然而這前後幾條巷子裏,整片的洋樓空閒著,除了那個守屋老人與巡邏警,已不見第三個人影,也沒有再可詢問之處,走上了卡車,奔上了南城。他們的目的地是光華門,車子浮在路旁,志堅先下車,便覺得這裏已充滿了戰線的氣氛。這城牆裏面,本來是一片空地,夾雜了菜園。 靠西有個房集團,住著鬧市被擠來的人家。這時菜圃雖還存在,菜蔬已拔去十之八九,剩下一些萊蔸。零落在菜圃中間的幾幢小瓦屋,有穿灰色制服的士兵進出。東頭一叢竹子,竹下挖了深壕,裏面成了高射炮陣地,炮身上披著竹葉與竹枝,伸出竹林來一大截。十幾匹戰馬,在小瓦屋外幾棵老柳樹的粗幹上系著。遠遠看到城門洞裏,滿滿的填塞了沙包,這邊的洋樓集團,門口站了兩個衛兵,旁邊小冬青樹下,放了兩挺機關槍。 那門口有一面小旗,用竹竿橫斜地挑了出來。那旗邊的弄堂門牆上,也貼了一張某某團團本部的大字條。志堅走向那裏,將來意通知了衛兵。衛兵報告進去,駐在這裏的劉團長,正是志堅的老朋友,他竟是親自迎接了出來,劉團長也是由前方調防到這裏來的,三個月的苦戰,面孔磨煉得粗而且黑,他走出屋來,志堅立正向他行著軍禮,他立刻有一個感想,工兵雖然是一種艱巨的任務,但他們不像步兵日夜受風吹雨打與日曬,不見這孫營長還是個白面書生。他回過禮,向志堅握了手道:「不想在這裏遇到老朋友,我這擔子減輕不少。」說著,引他進了屋子。 這屋子的主人翁,和其他離開南京的人一樣,丟下了滿屋子的家具,辦公室裏除了寫字臺上一部軍用電話機,牆上幾張軍用地圖而外,還是一所摩登客廳。劉團長讓志堅坐在寫字臺對面的沙發上,他坐在寫字椅上,先笑道:「我到這裏,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前方回來的人,感覺到這裏太舒服了。憂的是守這個城門,我責任太重。師長在今天上午來過,我陪著登城,看過了這裏的地形。他對這裏的防禦工事,雖相當滿意,但認為這環城的國防公路,必須城外的守軍能控住。否則專靠城牆,不易對付敵人的大炮與飛機。」 志堅道:「我是來聽團長命令的。那裏的工事還有修補的必要的話,自是盡力去做。」 劉團長道:「好!我們上城去看看。」 於是他攜帶了望遠鏡,著兩個弟兄跟隨,和志堅一路出門向光華門城牆上來。經過那輛卡車時,那帶來的八九名弟兄,隨著班長尚斌,都肅立在路邊。劉團長道:「孫營長你帶來的弟兄太少了吧?」 志堅苦笑道:「我只有兩連人,這幾天各處都要調用,真忙不開來。當然,這裏若有重要任務的話,兩連人都可以調來。」說著,兩人一同登城。城上布了步哨,已不同往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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