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志堅隨在劉團長之後,看了幾處工事,他在他的品級上,雖只能說分內的話,可是他是學軍事多年的人,緘默中自有一番更深的觀察。這段城牆,陡峭高聳有六七丈高,下面的城壕,又挖得四五丈深,而且還不曾估計到水底。壕面的寬度,也有七八丈。由城牆下看,覺得是相當的險要。但壕那面不遠,在層層不斷的水田中,拱起一道堤形的公路,與城垣平行著,空蕩蕩不見一人,往常那裏也奔馳著我們的坦克。西南角上,小山崗子,隱隱的青色的冬林上,迤邐一條烏影,下面是飛機場,往常日子,那裏是經常飛著我們自己的飛機。我們是個工業落後的國家,我們不能自造飛機與坦克,四個月的東線鏖戰,已把我們所買來的那些武器,都相當地消耗了,我們將恃著血肉之軀,與極少數的重兵器,來守這大南京,雖然這是個龍盤虎踞的所在,在立體戰爭下,這是一個精神與物質對比的廝拼了。他這樣想著,看著這城外一片平原,被淡淡的青靄籠罩了。遠遠的崗巒重疊,猶如無數獅虎,披上了朦朧的毛,向南京朝拜。天上的晚霞,映照了半天的蒼茫晚色,越是看到這城外寂無人跡。

  劉團長陪他走了一遍,見他很是緘默,這時又見他向城外看得出神,因問道:「孫營長你有什麼意見沒有?」

  志堅道:「報告團長,若是我們有充足的重武器,這形勢就很好。只是我想到城裏一片敞地,一點掩蔽沒有,萬一我們作守城戰的話,似乎更要增加兩條交通壕,由馬路邊通到城牆腳下。」

  劉團長道:「對的,我也有此感想。」

  二人說著話,再回到團本部,還不曾計劃挖交通壕的話,師長來了電話找志堅說話。志堅接過了電話,因道:「團長,我就要離開這裏,師長叫我到虎踞關那邊去。」

  劉團長道:「那怎麼辦呢?我這裏許多工事,也少不了人。」

  志堅道:「這樣好了,我留了尚班長和弟兄們在這裏,我一個人去見師長。假如那邊有重要的工事,我調另一連弟兄去。」

  劉團長道:「很好,就這樣辦。」

  志堅告辭出了團本部,找著尚斌,把話告訴了他。尚斌舉手行了個禮道:「報告營長,尚斌願跟隨營長一處工作。」

  志堅笑道:「在哪裏工作,也是為國家服務,何必一定要跟著我,這裏當然我還要來的,你聽劉團長的命令就是了。」說著,坐上了卡車,直奔清涼山防地。

  當晚見了師長,知道敵人已攻陷了安徽宣城,蕪湖吃緊,這南京西角的城牆,也十分重要,當晚和師長計議了一番,就住在清涼山掃葉樓上,師長撥了一匹馬給他騎,教他明日早上,騎著馬繞城看看。志堅次日天亮起來,便騎了那匹馬,順著清涼山後,向虎踞關的人行大路,向西北角走去。這裏是人家稀少的所在,鵝卵石的人行路,在竹林菜園間,向北伸長著。路邊有時現出一溝流水,越是帶了鄉村意味,早上的薄霧,似有如無地罩了無葉的路旁樹林,濃霜像撒的碎鹽,鋪在路旁草上,和菜圃的木槿花籬笆上,坐在馬鞍上頗覺霜寒壓背,這樣也就頗覺缺乏戰時意味。

  就在這時,天空裏一陣飛機的轟轟軋軋聲,回頭看去,有一群飛機,在城南上空盤旋。同時高射炮的炮彈,放出幾朵黑煙,在那邊空中爆炸。他覺得距離頭頂還遠,鎮定策馬繼續北走。走進了一個小山口,在一叢古樹林中,有一座小廟,在樹影子下,顯出了一堵紅牆,隱隱的有一陣木魚聲。一個中年和尚,提了一隻帶繩子的水桶,走到樹林下一個井圈邊,向井裏從容地放下桶去。南城的炸彈聲與高射炮聲,並沒有紛擾他的鎮定。他心想,不料南京城裏,還有這種悠閒的人。

  此心一動,不免帶轉馬頭,向廟門口走來。和尚已汲起了一桶水,合掌向他打了個問訊。志堅跳下馬來,手裏牽了韁繩,走到井邊,向他笑道:「大師父,你好自在。」

  和尚道:「長官,我們出家人,守著這個窮廟,很慚愧不能為國出力,可也不必驚慌。請到小廟裏喝杯熱茶吧。」

  志堅牽了馬到廟門口,將韁繩拴在小石獅子腿上,和尚放下那桶水,引著他進廟門。志堅走進廟來,迎面一座彌勒佛龕,佛還是笑嘻嘻地坐著。轉進龕後,有一口大天井,有兩棵老柏樹,映著這屋簷下,陰暗暗的。天井過去,三層石階,是三寶大殿了。殿宇雖不偉大,卻掃得沒有一點灰塵。走上殿來,一列三尊佛像,坐在高龕上。龕外半垂著古舊的帳幔,成了絳紫色,可想其窮。長佛案上很少幾樣錫制供器,倒是有一隻瓷瓶子裏插了一束蠟梅花和天竹子。另一瓷缸,盛了淨水。一隻尺來寬口徑的銅爐,裏面微浮著一縷檀煙起來。因殿宇裏面,不十分光亮,還看到佛案右角上,一盞玻璃罩子的佛燈,亮著豆大的燈光。左角一個方幾子,布墊架了鬥大的木魚,一個年老穿著布袍的和尚,瘦長的臉上,佈滿了皺紋,盤腿坐在蒲團上,一下一下地舉了木槌,敲著。

  引進來的壯年和尚近前一步,低聲笑道:「長官,對不起。我們這老師父是個殘廢人。」

  志堅看了那和尚,閉著雙眼,動也不動,繼續他的早課。因笑道:「不要緊。捨下三代念佛,直至現在,家母還不斷看佛經呢。你請自便,我在這廟裏看看。我奉了長官命令,要在這一帶看看的。」說著,繞過正殿,到了後殿。後殿在一個小山坡上,卻有十幾層臺階。殿中只有一尊觀音佛像,很簡單。因見佛龕後,有梯腳露出,便走上梯去,那和尚也隨後跟著。上得梯來,是一個小木閣,中間也供有一座小佛龕,三面玻璃窗戶都閉著。因隔了玻璃,看到一曲城垣垛子,便推開了窗戶,向外看去。見那城牆露出來的所在,是一列小山的缺口子,便問道:「這城牆外面是平原嗎?」

  和尚道:「外面有一片蘆葦洲,洲外是長江。」

  志堅道:「這樣說來,你這裏也不算安全地帶。敵人的兵艦,開到長江裏,可以炮轟到這裏。」

  和尚笑道:「如果在兵船上用炮轟,南京城裏,哪裏也不安全的。長官,你有所不知。在二百年前,這裏還是世外桃源呢。明朝末年,清兵進南京城的時候,許多遺老,就在這一帶住了半輩子沒有出去。」

  志堅笑道:「時代不同了,於今敵人是要滅我們的種,不是要亡我們的國而已。你就是為了這一點,很坦然地在這裏出家嗎?」

  和尚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我這廟裏,統共只有三個和尚。殿上那個老和尚,長官看見的,他雙目不明。還有個老和尚,病在床上,你想,我們怎樣走得開?阿彌陀佛,我們望菩薩保佑南京城。」說著,他看了志堅,笑上一笑,因道,「還是全仗各位長官帶了弟兄們保衛南京城。」

  志堅笑了一笑,沒有說什麼。看看這廟,是一座冷淡了香火的古刹。這和尚也很率真,倒也不礙了什麼軍事,便依了原路走向前殿。殿旁有幾間僧房,也沒有再去看。

  老和尚已完了早課,垂了袖子,默然地坐在蒲團上,志堅也不去驚動他,見壯年和尚直送到殿外,便向他點點頭道:「打攪,打攪。」

  和尚道:「長官茶也不曾喝一杯,說什麼打攪。」

  志堅走出廟來,解了韁繩,騎上馬去,見和尚再去提那桶水,又向他行了個禮,兜了韁繩自走,順了尺來寬的鵝卵石小路走出那叢荒的樹林,隱隱中還嗅到一種沉檀香氣。心想,怪不得我家三代好佛。這佛家的佈置,影響著人的心理很大。在馬上默想了一陣,猛抬頭看到薄霧全散,冬日黃黃的太陽,已高升數丈,自己是個巡查工事的人,哪有工夫去參禪,一攏韁繩,讓馬放開四蹄,向大路上跑去。

  ▼第十四回 炮火連天千軍作死戰 肝腦塗地只手挽危城

  這天上午,志堅回到清涼山,見著師長,就把西北城角看來的情形,作了一個簡單的報告,供給他作參考。但這個時候,東南角的軍情,比西北角緊張得多。西北城區防務,已另交給一個師長負責,孫志堅所屬的這一師,全部調到南城。他的工兵營,也掃數調到城南。他的營部,在城南某一處民房內。這個地方,本來去六朝金粉地不遠,原來是繁華場所。但因戰事逐日迫近首都,每一條街巷的人家,都緊緊閉了門戶。多數的市民,本已疏散走了,還有那不曾疏散的市民,也都遷居到新住宅區去,那裏是國際人士所指定的難民區。南城這一帶,也未能例外,整個白天,也不看到路上有人行走,看到行走的,也總是現役軍人。營本部鄰近幾幢洋樓,都住著自前方轉來的同志。志堅雖沒有工夫去仔細觀察,其中有兩位長官,似乎在前方見過的,相見之下,不免行個禮。這一日上午,他由白鷺州防地回來,已經隱隱地聽到了炮聲,迎頭看到一位高級軍官,由那空屋子裏出來,便站住腳行了個禮。他望了志堅道:「你是不是孫營長?」

  志堅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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