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
| 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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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堅拜了兩拜,站了起來。又和佛林合手一揖,叫了一聲師兄。佛林道:「你快隨我來,事情遲不得。」說著,他帶了志堅到後殿披屋裏,去取一套僧衣僧鞋,教給他徹底地換了。將他的軍衣皮鞋佩劍卷了一捆,匆忙地拿了出去。志堅料著他是拿去毀滅了,既是做了和尚,也就不能管了。 過了一會,佛林拿了一把剪刀進來,向他笑著點頭道:「來,我來給你剪去這一頭煩惱絲。」說著,端了一張方凳子,放在門邊,讓志堅坐下。於是扶了他的頭,去把那滿頭西式分發,用剪子齊頭皮給他剪掉。剪了之後,找了掃帚糞箕來,將滿地的短髮都打掃乾淨,送了出去倒掉。 然後回轉身來,向他道:「師弟,我帶你去見見師叔吧。」說著,又引他走進了隔壁一間屋子裏去。這裏橫直有三張床鋪,正面一張床鋪上,睡了一個和僧衣躺下的老和尚,胡楂子長滿了臉腮,睜了兩隻大眼睛,向窗子外面望著。佛林搶前兩步,向那老和尚說了一遍。然後招手將志堅叫了進去。志堅拜了兩拜。老和尚沙明道:「師兄是有慧眼的人,既然他說和你有緣,一定借佛力保護你的。」 志堅見這個老和尚,也是很慈祥的,心裏自是安貼了許多。因已換過了僧衣了,就完全是個和尚,由著佛林的引導,重到大殿上,點了三炷信香,參拜佛像。沙河坐在佛案邊,招招手把他叫過來,低聲道:「佛峰,你聽聽這外面的槍聲,從今天起,南京要遭浩劫。你在這裏雖有佛光照護,凡事你還得加倍慎重。不是我叫你,你不必出來。你可以在師叔房裏伺候著他的病,跟他學習些佛門規矩。萬一敵人來到這裏,你要鎮定,不必驚慌。」 志堅一一答應,因道:「我所有的東西,都請師兄毀滅了。只是帶的一百多元鈔票,還藏在身上,怎樣處置?」 沙河道:「今天廟裏洗劫一空了,你這錢很有用,交給你師叔就是,將來也許對你用得著它。天色晚了吧?佛林去關上山門,我要做晚課。關了山門以後,佛峰可以在廟裏自由行動。你初入佛門,我不拘束你。」 佛林聽說,自去掩廟門。這老和尚卻盤膝坐在蒲團上,兩手做個半環形,手托了手,垂在懷裏,漸漸地低下頭去。志堅覺得不便打攪他,自退到後殿來。一個人站在殿簷下,抬頭向天空看看,只見紅光佈滿了長空。那紅光反壓下來,見牆壁庭樹,都映著發紅光,這也可知道天色已入晚了。那零碎的槍聲,卻比下午更密切,遠遠近近地響,不會停一分鐘。自己靜靜地聽去,仿佛有些號哭聲在空氣裏傳遞著。心想,不知道今晚上的南京成了什麼世界?低頭看看,自己穿了僧衣僧鞋。又想,不料我今日會在這裏做了和尚。呆站了許久,佛林走了來,約他到廟後菜園裏去,就在火光下,摘了兩籃子菜回來。又和他到齋廚裏,煮了半鍋粥,做了兩碗素菜,都用瓦罐裝了,藏在柴堆裏。因道:「老和尚說了,從明天起,這兩天,我們最好靜坐不動。師弟,你明天就坐在師叔屋子裏,不必出來了。」 志堅總覺雖是成了和尚,這個身子已在危城裏面,不能憑了自己的血氣之勇,連累這三個和尚。當時在天井下呆站了半小時,同和尚共同又吃過了一頓粥,也就回到沙明的禪房裏來。沙明是個病人,也不能和他多說話。志堅穿了僧袍,也不曾脫下,就和衣躺在小鋪上。佛林曾分了一被一褥給他,他就將被子一卷,高高地撐了身子,歪斜地仰面坐臥著。為了外面的劫火漫天,槍聲不斷,老和尚早是叫大家熄了燈火。 志堅坐在暗屋子裏,看了窗紙上被火光照得通明,自己只想著整個南京城的人民,不知已陷在什麼境地裏。雖然在光華門有兩三晚不曾睡覺,但是自己的神經比在火線上受著刺激要增加十倍。每每迷糊一陣,卻又自己驚醒過來。到了下半夜,槍聲已不大聽到了,似乎多迷糊了一些時候。醒來時,天已大亮了,只見佛林站在面前向他合掌低聲道:「阿彌陀佛,師弟,你與佛有緣。你昨晚若不在這廟裏,你免不了在劫裏。」 志堅一仰身,站下了地,問道:「敵人已經進城了?」 佛林道:「不但是進了城,恐怕在屠城,今天天不亮,我和師叔悄悄地溜出廟去,想在附近種菜園子的人家,去分一點米。不想就在這廟外樹林子外,人行路上,就有幾個人死在地上。有兩個人衣服剝得精光,還沒有頭。我們沒有走半里路,已看到三十多具死屍,我們不敢走了;只好回來。這個地方,向來是很僻靜的,一夜晚都死了這些人。大街小巷裏,那情形是不必說了。師父叫我大開著廟門,只管等魔鬼前來,他和師叔,會在大殿上,對付他們。叫你就在屋裏,少出去。」 志堅聽了這些話,只管呆站著。佛林又向他望了道:「老師父的話,你是要聽的。」 志堅點頭答應了兩聲是。自此,他沒有敢多出房門。有時悶不過,走出來站到屋簷下向天空望望,見東南城角的天空上,濃密的焰,比昨天還要佔領得空間大,便是這天井裏的空氣,也帶了焦糊味。雖然槍聲已聽不到了,卻更感到情形的淒慘。這天在屋子裏悶了一天,只覺心緒如焚,坐臥不是。 所幸這一天廟裏沒有來敵人,也就平安過去。到了晚上,天空裏像晚霞一樣紅亮,便是殿前殿后不點燈火,也照得每個角落裏都是亮的。沙河是雙目失明的人,他不曾看到,沙明和佛林卻是不斷地念著佛。志堅心裏頭,是怒,是恨,是慚愧,滿腔全是說不出來的一種情緒,他倒不言語了。這樣又忍耐了一晚,天色將明,他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地起身,走向後殿小閣子上去,這一登樓,首先讓他失驚一下,南城的天空,那火頭已分不出幾個,只是高低大小聯結著,像一列火山。 生平遊蹤所至,也看過兩處火山,那火山口上噴出來的烈焰,也沒有這偉大兇猛,這南城的火頭,下半截是紅色的,有時也帶了一陣綠焰,湧起幾十個尖,形如蛇舌,在空中煽動,中一層是零碎的火星,湧成百丈巨浪。上一層是紫色帶黃色的煙,像雲團一般卷著,倒了向上滾。照著方向判斷,必是夫子廟以北,新街口以南。也就是南京市的精華所在,這全完了。回看城北,也不平安,有兩座火頭,遠近大小相照。 再向東看,紫金山卻是像平常一般的,挺立在天腳,東方漸漸地放出了白色。在山後面托著,襯出了山峰大三角形。山的東端,漸漸向下傾斜,伸出了幾個蒼翠色的支峰,由北向南伸展。天色更白一點,忽然一叢白色的建築物小影發現在眼前。啊!這不是中山陵?他心裏一陣驚訝,不免推開玻璃窗子,伏在窗欄上注視著。天越發的亮了,那陵墓正殿,白色的立體形,依然是個有亭翼然的姿勢,俯瞰著南向的丘陵地帶。白石的臺階,在赭色與蒼綠色中間,在高巒上,劃了兩道寬的白影。鐘山帶了樹木,披了青綠色的厚甲,高高地,長長地,屏圍在陵殿之後。 他忘了身穿僧衣,立著正,舉手行了個敬禮。敬肅地低聲道:「願總理在天之靈,寬恕我們這不肖的後輩。我們不保守南京,我們使腥膻玷污了聖地,我們使魔鬼屠殺了同胞,我們使魔火燒了這首都。但我向總理起誓,我們不會忘了這仇恨,我們一息尚存,必以熱血濺洗這恥辱。」 他口裏念著,舉了那手不放下來,只管向聖地注視著。很久很久,在東郊有幾陣濃煙,卷了雲頭向上升,又必是哪裏被敵人所燒殺,他一腔憤怒與悲哀,萬分遏止不住,臉上兩行熱淚,直流下來。 ▼第十六回 半段心經餘生逃虎口 血賬暴骨遍衢頭 在這種情形下,孫志堅當然不是個安心做和尚的人,便是老和尚沙河,他也知道志堅不是一個做和尚的人。他總怕志堅的英氣外露,老讓他在禪房裏住著。但是到了第二日下午,進了城的敵兵,已鑽進南京任何一個角落。他們第一個目的是找女人,第二個目的是殺壯丁,第三個目的是擄財物。在這三種目的之下,他們想這些目的物,也會藏在僻靜地方的,所以城西北這些竹林菜園的丘陵區,他們也找來了。 在上午的時候,已有幾批敵兵闖進這座荒庵,沙明撐持了尚帶三分病症的身體,在大門口彌勒佛面前微彎了腰站著,看到敵兵來,他不但不躲閃,首先迎上去,就舉起右手掌平胸,向他行禮,預備他們問話。這些敵兵,橫著身體,故意把地踏著嘚嘚發聲,搶了進來,都是拿槍帶刀的。沙明也就把生命拿在手上,預備隨時交給他們。他們進門來瞪眼問的第一句話,便是:「錢,有沒有?」 這也是他們到中國來學著唯一的一句漢話。接著便是將刺刀在地上畫著字,問這樣,問那樣,他們儘管殺人不眨眼,可是自己卻格外的怕死。在國裏不曾出征的時候,他們就在佛寺裏許著願,請神佛保佑他們。所以他們進了佛廟,看到和尚,卻不致立刻殺人。 那意思還是怕得罪了保障他生命的佛爺。這一點,老和尚沙河,十分明白,他老早告訴了沙明。因之沙明恃了這點保障,也很鎮定地向他們答覆。他不敢接用敵兵的刺刀,只是將手指頭在香案上寫了字作答。香案上的浮塵,被手汗塗抹了,卻也分明。那些敵兵在廟裏來一次搜索一次,看到實在是個窮廟。兩個老和尚,一病,一瞎,絕無能為。兩個年輕和尚,他們也照檢查壯丁例,逐次檢驗。第一,他們頭上沒有戴軍帽的印子,第二,他們大拇指與食指之間的肌肉,沒有扳槍的肉趼,也就不疑心了。 志堅雖是個現役軍人,因為他以往曾蓄過西式分發,發剪短了,頭上沒有那太陽曬照著與否的分界痕。其次他是工兵營長,他並不常常抱著步槍,因之這兩個軍人的特徵,他全沒有。他學過三年以上的日文,日本人說話,他是懂得的。敵兵來了,他裝著不懂,只管把眼望了。而他們互相商量的話,他先知道了,等來問話,他更能迎合他的心理去答覆,當第一次他遇見了敵兵的時候,共是五個人。他們各穿著沾遍了泥土的服裝,手裏夾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臉上的灰塵和他們的殺氣融化一處,各人的面皮,都是紫銅色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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