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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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五個人裏,有三個人的眼睛都犯了充血的毛病,細血管變成了紅絲,網罩了他的眼球。他們在大殿上圍住了沙河問話,沙明在屋子裏,把他師兄弟兩人叫出,悄悄告訴他,敵人要清點廟裏人數。志堅走上大殿來,看到了他們,正是俗言所說,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恨不得張開口來,一氣把他們吞了。可是他看到老和尚圍在刺刀中間,他立刻把氣忍下去,隨著低了頭,在老和尚身邊站定。沙明已有了答覆敵人的經驗,在佛案上預備下了紙筆。 志堅走過來,有一個敵兵夾了槍在脅下,近前先看了他的頭,再奪過他的手,捏摸他拇指食指間的肌肉。志堅不做聲,由他檢驗。檢驗畢,那敵兵扶起筆來,在紙上寫著:是自幼出家否?志堅另拿了一支筆,在紙上寫個「然」字。那敵兵又寫,廟中藏有婦女否?志堅答了「不敢」二字。他又問:「附近有無婦女?」 寫畢,他鼓了嘴瞪著眼望人。志堅答:「廟旁並無人家。」 他又問:「何處有婦女?」 志堅答:「出家人向來不曾注意此事,請向民間去問。」 其餘的敵兵,張開口來大聲狂笑一陣。他們找不出什麼破綻,在廟中逡巡一遍,也就走了。沙明眼見他們走遠了,回頭向志堅點了兩點頭,又慘笑了一笑,那意思是說,他居然忍受過來了。 自這次後,當日誌堅曾遭過幾次盤問,都平安過去了。到了城陷的第三天,曾有兩個老百姓逃到廟裏來。據他們報告,城裏的老百姓,不能和日本兵見面,見了就休想活,因之滿街都是死人。他們想躲一躲,後來聽說日本兵也常上這裏來,不敢停留又走了。這是三日來,首先所得的廟外一點消息。志堅在這些滿城火焰上去推測,也想了這消息不會誇張,但實際的情形,不曾看,也就不能加以想像。 在第四日的早上,因為廟裏一些劫餘存糧,都快乾淨了,和佛林二人趁著天色微明,敵人還不曾出動,就各帶了一隻籃子出去,到菜園去掘摘些蘿蔔青菜吃。他們預備多儲蓄些,隨去菜地擗菜,漸漸走遠,又迫近了那條人行路。他們剛一伸直腰,卻看到這路上死人,猶如擲下的鋪路石板,左一具,右一具,不斷地橫倒在地上,估計著怕不在百人以下。佛林念了一聲佛,向志堅搖頭道:「師弟,我們不能再向前了。」 他手提起盛菜的籃子,扛了在肩上,就向廟裏走。志堅一人也不敢落後,提了菜筐走回廟去,剛進得廟門,卻看到樹林子裏奔出兩個老百姓來。他們上身穿了兩件破棉襖,下面卻各穿了一條青布褲子,是警察制服。後面有兩個敵兵,各端了一支上著刺刀的槍,追了上來。 前面這兩人還不曾踏上廟門臺階,兩個敵兵已經追上。這兩個人回頭看著刺刀尖伸過來,不隔三尺,料是跑不了,索性回轉身來去奪他的槍。不幸第一個人的手,先碰上了刺刀,啊喲一聲,向旁一閃。敵兵再一刺刀,向他胸膛直紮穿過去。那第二個人,倒是握住了敵兵的槍,正在用刀拉扯,這第一個敵兵,卻回過槍來在他背脊上紮了一刀。他隨了這一刀,倒在臺階上,兩個敵兵便倒提了步槍,在他身上亂紮了幾十下。紮過一陣之後,又將刺刀,在頭上拉鋸也似,橫割了幾下,把人頭割下,然後伸腳一踢,踢球一般,把人頭踢進廟門,砰的一聲落在彌勒佛面前的香案上。 志堅看到這情形,直覺有一股熱血,要由嗓子眼裏噴出來。自己只是看著垂了兩隻大僧袍袖子站定,怔了一怔,未曾走動,這兩個魔鬼皮鞋亂響已闖進廟門來了。志堅覺得驚慌不得,只好笑著打了個問訊。這兩個敵兵進門來,見彌勒佛嘻嘻地向他笑,他們也笑了。一個敵兵放了槍,在佛案上斜支著,向佛鞠了個躬,操著日語,說聲抱歉得很。另一個寇兵卻站在旁邊,哈哈大笑。這寇兵道:「人頭踢到佛案上,這是不大敬的,我們找和尚寫一張符,求求神佛保護吧。」 志堅聽懂了他的話,便料著不會逞兇。 便站在菜籃子後面靜候著。那鞠躬的寇兵拿了槍上前,將刺刀劃著地,寫了五個字「會畫神符否?」 志堅緩步向前,便在香爐裏拔了一根信香棒子,在地面上劃了答道:「當畫符奉贈。」 他便點點頭,招手和志堅走上大殿。志堅在佛案下面,找出一張黃表紙,裁了兩條,就把佛案上的筆提起,站著在佛案角上,寫了兩張符。他知道日本軍人怕死帶符出征的習慣,在字條中間,寫了一個佛字,在旁邊左右各注了四個小字,「永保清吉,幸福長生。」 寫畢放在香爐上,跪在蒲團上,放出十分敬誠的樣子,和他禱告了一番。然後站起來向他們彎腰各一合掌,把兩張符交給了他們。這兩個寇兵,竟在兇惡的臉上,放出了一線笑容。照了他們倭國的規矩,每人掏出一個輔幣,交給志堅算香錢,然後笑著走了。出門時他們把佛案上那個人頭也帶了走,但那兩具屍體卻不管了。佛林由後殿大了步子,輕輕地走出來,先張一張嘴念著佛道:「師弟,我替你捏著一把汗。」 志堅道,「到了現在,我也只有逆來順受,也不必擔心許多了。」 他這樣說著,把這事也就坦然處之。可是這兩道神符,卻引出了許多意外的事。這兩個寇兵的駐在地,就在附近民房內。 他們回去把神符給同夥看了,大家都來找和尚寫神符,又過了兩日,有兩個倭軍下級軍官,突然沖進廟裏來。他們掛著手槍和佩刀,進門來四周亂看。佛林以為這又是來求神符的,直將他們引到志堅禪房裏來。其中一個年老的軍官,細長個子,是副三角眼,嘴上有一撮仁丹鬍子,滿臉煞氣。進得門來,看到志堅,便用日語向一個年輕的軍官道:「這個和尚怕是假的。」 這年輕的是矮胖子,倭瓜臉,翻嘴唇,露出一排扁牙,瞪了紅眼看人。志堅只裝不懂,靜靜地站在一張小桌子邊。桌上有現成的紙筆,正是他預備寫神符的。那年輕的聽了這話,猛可的拔出他帶的佩刀,白光燦燦地射人眼睛,就放在志堅頸脖子上,另一隻手卻奪了志堅的手來檢驗。他在志堅大二兩手指之間,極力捏著。志堅不動神色,隨他去檢查。這年輕的向年老的發出乾燥的聲音道:「他不是軍人。」 那老賊橫了三角眼,向志堅頭上望著,便在桌上紙面,寫了一句「為何用剪剪髮?」 那年輕的已把刀縮回去了,志堅便筆答道:「二月未剃頭。」 那年老的特別狡猾,他竟不信這個答覆。他又拔出刀來,放在志堅肩上,刀口對了頸脖。另一隻手在紙上寫著:「有行李否?」 志堅點了點頭。 他又寫:「在何處?」 志堅就胡亂向面前一張床上一指。其實那床上的行李,並不是他所睡臥的。年老的倭軍官,便向年輕的軍官道:「搜查一下。」 那年輕的果然將刀尖挑著那被褥翻弄了一陣。這被褥下面,並無奇異東西,只有一本緣簿和一把剪刀。年輕的將剪刀取出夾舉了一舉,向桌上一扔,提起筆來,寫著字問:「是用此剪剪髮否?」 志堅肩上雖扛了那面刀,但坦然地點了點頭。年輕的向年老的用日語笑道:「可以放了,他是和尚。」 那年老的抽回刀來,在紙上寫道:「能誦經否?」 志堅心裏想著,這個年老的倭寇,實在可惡,自己何嘗會念經?這回算是完了。但沒有到最後關頭,自己也不和他翻臉。他兩個人雖有武器,自己桌上一塊大硯池,也可以拼他一個人,於是大著膽子彎身下去,提起筆很快地在紙上寫了一個「能」字。他寫是寫了,卻是打著誑語。小的時候,隨在念佛的祖母身邊,看過幾本佛經,只有最短的那篇心經,曾念熟過。而心經的後半段,是梵語譯成漢字的咒語,佶屈聱牙,很難上口,現在丟了十幾年,已記不得了。那年老寇軍官,在紙上寫了一句「試誦之,不能則殺爾」。說著又把刀猛地一伸,放在志堅頸上。他的頸肉,雖觸到鋒口上一陣涼氣。 但他毫不驚慌,便自心經頭一句觀自在菩薩念起,自己一面想著,念到咒說,便給他含混過去。那老寇瞪了眼睛,側著耳聽他念經。他把經文念了大半段,剛剛要到咒語揭諦揭諦那段。老寇把刀收了回去,仁丹鬍子在嘴唇上掀動了一下,一擺手,告訴他不必念了。卻向那年輕寇笑道:「幾乎錯殺了他,他是和尚。」 那寇也就昂起頭來哈哈大笑,在紙上寫了一句道:「僧人,爾頗有道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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