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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志堅點點頭道:「是的,三個辦法,那也不算多。」說著吸了一口煙,接著道:「我已說了,大時代,男女離合,算不了什麼。我以為我們根本不曾發生什麼衝突,在南京最後一次分別,感情還極好。所以弄成今日這個局面,完全為了消息隔斷。你青春年少,要去找你適當的伴侶,若不向封建思想這方面去說,你的行為也沒有什麼錯。」

  冰如聽到一個「錯」字,輕輕地冷笑一聲。志堅也不管她,接著道:「現在我既是恢復自由了,你之所以要另找對象的原因,已不存在,那麼,過去的事,自今日以前,一概可以不問。自今日以後,我們還回復到原來的地位去,依然是很好的夫妻。」

  他說話時,手指上夾的紙煙,已經燒了三分之二,他就不再吸了,丟在煙灰缸裏,端起杯子潑了一點水進去,把煙熄了,在這個猶豫的時候,很有幾分鐘,可是冰如只靜靜地坐著聽下去,並沒有給一個答覆。志堅接著道:「第二個辦法呢,我覺得比較妥當一些的。我以為暫時不必離婚,可也不必同居。我是個軍人,到了武漢,我自然是去幹我的。

  這是什麼意思呢?因為我和江洪,都是軍人,軍人的生命是太沒有把握的。這時,你和我離了婚,也許江洪是個不幸的人,豈不是兩方面都失掉了?假如不幸的是我,那更好,你無須和我離婚,而江洪也易於接受。」說完了,他又點支紙煙吸。冰如問道:「還有第三個辦法呢?」

  志堅將點著的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將煙噴出來,因笑道:「那很簡單,就是離婚了。這三個辦法,你不妨仔細地考量一下。我在香港也許還要住兩三天,你可以考量一兩天,再答覆我。」

  冰如將手上玩弄的茶杯放在茶几上,放得很沉著,表示她意志很肯定,微偏了頭答道:「用不著考量,現在我就可以答覆你。你說的那第一個辦法,我覺得辦不到。第二個辦法,那簡直不是辦法。」

  志堅道:「你簡直是認定了第三個辦法,要離婚了。江洪自然是對你很好,但我對你,也沒有什麼很不好。何以你的態度這樣堅決,非離婚不可?」

  冰如道:「我不能說你對我有什麼不好,但是我到了現在……」

  她說到這裏,突然站起來,卻把茶几上的玻璃杯子拿在手,走到牆邊洗臉盆架前,扭開自來水管,放了大半杯白水,高高舉起,再走到窗戶邊,就對窗房外潑了出去。回頭來向志堅微笑道:「誰還能把這水收回到杯子裏來嗎?」

  志堅看了她這個動作,不免臉色一變,倒有好幾分鐘說不出話來。過後他微微一笑道:「覆水難收這個故事,卻被你這樣借用了。這可是你自己比著那出山泉水。」

  冰如鼻子裏哼著,點了兩點頭道:「事實本來是如此,我也無須不承認。惟其是我覺得這覆水難收,根本不作另一個打算。」

  志堅又靜靜地換了一支煙吸著,約莫有三五分鐘的沉默,他將胸脯一挺,點了頭道:「好!一切都依了你就是。這手續怎樣辦呢?你需要在漢口登報,還是需要在香港登報?」

  冰如道:「那倒用不著。只要你親筆寫一張憑據給我就可以了。自然我也會寫一張憑據給你的。」

  志堅道:「那很好,本來彼此情願如此,離婚以後,誰也不會糾纏誰。

  不會打官司,更不會有什麼物質上的爭執,登報與請律師都透著無聊。這離婚契約,我在這裏就可以寫,不過圖章沒有帶來。」

  冰如笑道:「我很放心你。你說了的話,是不會變卦的。我大概還有兩天才離開香港,明天送來就是了。當然,我應當寫的那一份,今天我也預備好了的。」

  志堅站立起來,抖了兩抖西服的衣領,挺著胸脯,似乎吐了一口氣。因道:「好的,我明天將契約送來。幾點鐘呢?」

  冰如道:「自然是上午十二點以前好。因為到了下午,我就要出去玩玩了。」

  志堅道:「約好了,我就不會誤事。」

  他站在屋子中時,猶豫了一下,仿佛好像還有什麼事情未曾辦了,不曾移開腳步來走。可是冰如把他進門來不曾掛在衣架上的草帽拿了過來,笑道:「哦,帽子在這裏。」

  她右手將帽子交到志堅手上,左手便去拉著房門,讓它大大地開著。又點點頭道:「再會了。」

  到了這時,志堅覺得有任何一句話,也沒有機會向她進言,接過帽子,說了一句再會,也只好點著頭走出去了。冰如站在房門裏頭,已是把門掩上了。志堅走出了旅館,他固然覺得沒有以先來時那樣高興,但也沒有像來時那樣心房亂跳,倒好像月余以來壓在心上的一樣東西,已經拿去了。

  ▼第十九回 下嫁擬飛仙言訝異趣 論交重老友謎破同心

  當孫志堅離開那家旅館的時候,他自己覺得世界上的女人,沒有比薛冰如這樣心腸硬的。站在街上,回頭對五層高樓望了一望。他心想慢說是薛冰如本人,便是這家旅館,給予自己的刺激,也太深,實在是此生此世,不必再見一面了。他這樣想著,便悄悄地走去,他看到這街上來往的人,誰都比他快樂,灰心之餘,他什麼也不願幹了。可是在六小時以後,他在旅館的床上,躺著靜想了許久,他忽然跳下床來,開窗向外看著。

  這是個月的下弦,月亮不曾出土,那深藍色的天空,密佈著的星點,平均不會有三寸的間隔。香港全島的高低樓房消失了,只有和天上星點一般攢三聚五的燈光,在暗空裏一層層向上分佈著。那雨聲隨了海風吹來,頗像隔了重重的簾幕,聽到暴雨下降,心裏想著,幾十年前,這不過是個荒島,人力的開發,變成了東方的黃金寶庫。

  這樣大的事業,也不過是人力經營得來,自己的婚姻問題,根據自己就可以操著一半聚散之權的,其餘的一半雖操在人家手上,但能夠挽回一分希望,照著過半數便是勝利的習慣說起來,那是不至於成為過去數小時那種僵局的。香港的燈火與雨聲給予了他一種莫大的興奮。在三十分鐘之後,他又站在那旅館,冰如所住的房門外,敲了兩下門。冰如說一聲請進,志堅進去了,她倒也不怎樣驚訝,讓著他在東壁沙發上坐下之後,她冷冷地道:「孫先生,我們現在不過是朋友罷了,有何見教而來?」

  志堅聽她這話,一來就已把說話的門先封上,便覺得她立意不善。但自己是立下了很大的志願來的,絕不能含糊地回去。先把神定了一定,然後道:「這個我還明白,我正是以朋友的資格前來的。」

  冰如坐在房間的西壁下椅子上,正與他有一個房間面積的距離,點點頭道:「那就很好。你的字據帶來了嗎?」

  志堅見她臉上沒一點笑容,便道:「昨晚上就寫好了。」說著,在西服口袋裏取出一張字紙來。冰如道:「請你放在桌上。」

  他笑了一笑,展開了那紙,放在桌上。

  冰如走過來,將字條拿起,捧了念道:「立離婚契約人孫志堅,茲願與薛冰如女士脫離夫婦關係。以後男婚女嫁,各聽自便。此據。年月日孫志堅寫於香港。」

  她點頭道:「很乾脆,夠了。我的一張也給你。」

  她在床頭邊,取過手提包,拿出一張字紙,也放到桌上,點個頭道:「請看。」說著,把孫志堅的那張,就收進皮包了。她抱了皮包坐下,如獲至寶。他取過桌上那張字據略微一看,塞在衣袋裏,依然在沙發椅子上坐下,問道:「我可以問你幾句話嗎?」

  她道:「請便。」

  志堅道:「你自然是回漢口了。坐飛機走呢,還是由粵漢路乘火車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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