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雖然屋下有著風扇轉動,但他額角上的汗珠子,卻忽然增多,他抽出了一條手絹,只管擦著汗。然後淡淡地向羅太太笑道:「我現在簡直不能揣測女人的心理,根本我們是很好的夫妻,她雖變了心,而我在上海還等了她一個禮拜,直等她函電均無,我才來香港的,假使她允許我見面,我自是求之不得。可是她若拒絕和我見面時,你這主人翁到了那時,可成了一個僵局。我和維明是好朋友,我不能為了自己的婚姻,給予維明一種麻煩。這事應如何處置,倒是請賢伉儷給我出個主意。」

  羅太太望了維明道:「孫先生的話自然是四平八穩,各方面都顧到的。可是我們做朋友的,遇到他們需要人從中拉攏的時候,我們也就義不容辭。」

  維明點了頭,將筷子輕輕地敲了桌沿道:「對對對!他們兩人之離與合,正在我們手上度著一個關鍵。我們若是怕麻煩,將這個機會放了過去,那不但對不住朋友,可也太沒有做人的氣味。來,就派車子到旅館去接她?」說著站起身來,要去按牆上電鈴。

  志堅站起來,將他拉了坐下,因笑道:「少安毋躁,你等我解說一下。你這番見義勇為的行為,那是可以佩服的。可是你不曾探實了冰如態度以前,你派了汽車把她接來。見面之後,她給我一個難堪,我無所謂,你做主人翁的,卻進退兩難。我以為不如在電話裏先和她說明為是。」

  羅太太笑道:「我已經說過了,我們遇到這個機會,根本就有給兩人牽一牽紅繩的責任。既是目的在牽紅繩,當然要設法讓你兩個見面。但願能見面,我們做朋友的,就是擔一點干係,也不要緊。」

  她一連串地說著,眼珠卻向志堅身上不住地打量,忽然微笑道:「是是是,這也是掛一漏方的,沒有想通。你們若是在我這裏會面,坐在我客廳裏,冠冕堂皇地能說些什麼?本來是著妙棋,我們這紅繩一牽,倒成了僵局了。」

  志堅插嘴道:「怎麼會是一著妙棋呢?」

  羅太太道:「你看,你到了香港,本來是要走的,我們留著你玩兩天,你才沒走。恰好是我們今日請你吃便飯,並沒有第四個人在席,她竟自來電話,湊成我們兩個調解的局面。一切情形,都像是做好了的圈套似的,這豈不是一著妙棋嗎?」

  維明笑道:「惟其是如此,我們這紅繩非牽不可了。」說著,笑向羅太太道:「我們雖明知道志堅太委屈了,可是做男子的總應當吃虧點。我想,還是讓志堅最後委屈一下吧,吃過飯,我們一路到冰如旅館裏去,就算我們是引志堅去負荊請罪的。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只要志堅肯和我們去,他們究竟是夫妻,無論如何,冰如不能說我們帶去失禮。只要她接受了見面這個行為,我們牽紅繩的目的,就算達到,事後如何,就是他兩人的事了。」

  志堅笑道:「我兄可說前後想個周到,但是我並無絲毫得罪她之處,這負荊請罪的說法,豈不太無根據?」

  羅維明道:「所以我說要你委屈一點了。為了終身的幸福,為你們過去多年的情感,更為了你是一個以國家為前提的軍人,對這一個遭受到分離之痛的年輕女人你就受一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說著,放下了杯,伸手拍拍志堅的肩膀,志堅低著頭,將手把放在桌面上的象牙筷,慢慢地擺齊整了。羅維明道:「你不用考慮了,就是這樣辦。她若是看到你這樣低首下心,也許被你感化了,那你不過受一時之屈,可成就了百年之好。」

  志堅笑道:「你不用多作解釋,我跟著你們去就是了。」

  羅太太聽說,十分高興,這倒不耐煩去勸酒,趕著把飯吃過,她向志堅笑道:「請你在客廳裏等十分鐘。」說著,上樓去了,維明向他笑道:「她平常出門,化起妝來,總要一小時左右。她現在急於要出門,竟縮成了五分之一的時間了。」

  志堅點頭道:「你賢伉儷對我們的事,實在太熱心了,為了這一點,而我也只有儘量地委屈下去。」

  正說著,見羅太太臉上撲了一些乾粉,換了一件衣服就下樓來了。維明笑道:「太快太快。我說十分鐘未必能完事,不想你五分鐘就來了。」

  羅太太笑道:「化妝事小,做月老事大。」

  羅維明看到太太如此熱衷,自無他事可猶豫,立刻邀著志堅出門,同上汽車,向冰如住的旅館來。志堅坐在汽車上的時候,雖然感到心房有些蹦跳。可是他也存著幾分希望,或者在見了面之後,冰如也不能不念點舊情。既是有了這點希望,也就隨著發生了幾分高興。在他這樣幾番轉念之間,就到了旅館門口,下得車來,也只有跟著羅氏夫婦兩人,上電梯,轉走廊。身不由主地走,維明問明瞭茶房,薛小姐住在哪號房間,就雙雙地站在房門口,讓茶房進去通報。他兩人已是小心了,志堅不知何故,膽子格外小些,卻退了兩步,站在他夫婦後面。羅維明回頭看了一看,本待伸手去扯志堅,卻聽到冰如在屋子裏笑嘻嘻地叫道:「請請請。」

  維明夫婦隨了這一聲請,走進屋子去了,卻把志堅留在門外。羅太太卻又立刻笑著走了出來,她點了頭道:「這位來賓怎麼不進去呢?我來介紹吧。」

  她退到志堅後面,微微推了一把。

  冰如不知道是哪一位來賓,口裏還是不住地請請。志堅進了屋子,她猛地向後退了兩步。志堅見她已是燙著這時最摩登的飛機頭,臉上脂粉擦得濃濃的。穿了一件黑拷綢長衣,露著兩臂,越顯得白皙豐潤,她是很康健的了。便取下草帽在手,點頭微微笑道:「好吧?冰如。」

  她手扶了身邊的茶几,淡淡地笑著答應了兩個字:「還好。」

  但那聲音是極低,幾乎對面聽不出來。維明夫婦還不曾坐下呢,他就笑道:「志堅,你們二位談一下子,我們到下層樓去看個朋友。」

  羅太太笑道:「是的,走的時候,我們再來通知。」說著,他們也不問冰如是否同意,雙雙地走出房門去。維明走在後,反手還把房門帶上了。冰如手扶了那茶几,倒是呆住了。志堅在靠牆的沙發上坐下,隨手將帽子放在矮幾上,看她怔怔的樣子,就沒有做聲。這茶几上有只茶杯子,冰如搭訕著向裏移了一移。她挨身在茶几旁椅子上坐了,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只沉沉地垂下了眼皮,去牽著自己的衣襟。屋子裏什麼聲音沒有,彼此默然地坐著,總有十分鐘之久。

  志堅兩手撐了膝蓋,輕輕咳了兩聲,然後正著臉色道:「這回維明引了我來,是我的意思,不能怪維明夫婦多事。因為你打電話去,我恰好在那裏。我想著,既然彼此都在香港,有一談之必要,所以我就冒昧地來了。」

  冰如聽了這話,沒有做聲,卻把紐扣上懸的一排茉莉花摘下來,送到鼻子尖,低頭嗅了兩嗅。志堅在衣袋裏取出紙煙盒和打火機來,一面打火吸煙,一面說道:「你過去的事,我已經知道得很清楚了。在這種非常時期,男女離合,根本算不得一回什麼事。你有什麼意志,我也絕不來阻攔你。只是我多少還有一點意見,可供你參考一下。」

  這時,冰如心事算定了一點,將茶几上的茶壺,提起來斟了一杯茶,待要自喝,卻又放下,另斟了一杯,送到志堅沙發邊矮幾上,低聲道:「請喝茶。」

  志堅起身點著頭,道了一聲謝謝。冰如仍舊坐到原來的椅子上,因道:「果然有什麼好意見,也不妨提出來談談。」

  志堅噴了一口煙,將紙煙放到矮幾煙灰缸上,敲了兩敲煙灰,因道:「我有三個辦法貢獻。」

  冰如望了他道:「三個辦法?」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