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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爽哉道:「我們只見一面,談話時間不長,她除了打聽你的消息之外,便是說王玉不對。她以為做個抗戰軍人的太太,是個極榮譽的事情。便是要離婚,也不當在這個日子離婚。」

  志堅將桌子連拍了幾下道:「對對對!我想著你夫婦離婚的時候,若是她在當面,或者可以給你們挽回一點希望,也未可知呢。」

  爽哉也極以他這話為然。在兩人談話之間,都是說冰如見識很好,志堅也就感到這情形與母妹所報告的大為不同。自此以後,志芳和他說到冰如的話,他只是聽著,並不加以評論。志芳看到這個樣子,自然不肯多說,而老太太根本不願提,自不能將冰如的言行說出。志堅便專心一意地,在上海等天津的回信。在等候的期中,又去了兩封信,三通電報。他受著包爽哉言語的影響,是有了一個金石為開的誠心了。

  ▼第十八回 一語驚傳紅繩牽席上 三章約法白水覆窗前

  上海的時光,最容易消磨,幾個消遣的場合一打轉身,便是一日過去。孫志堅很不在意的,在上海住了半個月,並沒有接到冰如的回信。可是在上海的好友,卻遇到了好多,都說中央當局,很是惦念,希望他早日回武漢去報到。志堅就想著,無論在哪一方面說,當天津上海間交通,還是很暢利的時候,不能半個月之久拍去三個電報都沒有接到,尤其是自己曾寫兩封信給天津朋友,也就在前五天接到回信了。

  在一個證明中,已可以判斷冰如毫無舊情。自己再付過了旅館裏一次結賬之後,卻在心裏自定一招退步,還在上海等三天吧?若是這三天內還沒回信,那可以宣告絕望。有了這個意念,當走到老太太寄寓的樓居來吃飯時,也就有意無意地,露出要向中央去報到的意思。老太太聽了,便正色道:「志堅,你這個念頭是對的。我雖只有你這個獨子,但我既讓你做了軍人,我就要你有點成就,絕不能讓你流落在上海當個廢人。而況上海這個地方,你也不宜長久住下去。這環境險惡到什麼程度,你是應該知道的。」

  志芳坐在桌上吃飯,她是忍不住要說的,因道:「母親怕你在上海要等什麼,不然,早就催你走了。」

  志堅笑道:「我等什麼?不過朋友的應酬糾纏著罷了。」

  老太太正色道:「當軍人的現在應當以國家為前提,得罪朋友,那是小事,你也不應當讓朋友糾纏住了。」

  志堅聽了母親這話,不管是不是暗指了冰如的糾纏,但她的話是絕對的有理的。自己是受過高等軍事教育的人,還要老母這樣來教訓著嗎?他當時未曾做聲,心裏便又加上了一層必回武漢的意念。他那再等三天的猶豫期間,轉眼又過去了,恰好第二日便有郵船去香港,再也不作什麼考慮就買了船票。臨離開上海前的半小時,預備好了的簡單行李,在房門口,自己手上拿了帽子,半彎了腰靜靜地站在母親面前。他看到母親瘦削的臉上,添了許多皺紋。他又看到母親的鬢髮,有一半是白的,他不知是何緣故,他想到了這一層,他已經不能抬起頭來觀看,只有默然地站住。

  然而孫老太並沒有什麼異樣的感覺,她道:「你由前線負傷退回了南京,在南京困守半年多,你還能繞到大後方去,這是老天給了你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也是老天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這樣的機會,絕不可以再失掉了。我手上還有幾個錢,可以過活。志芳也像個男孩子一樣,她一切都可以照料我,你用不著掛念。我希望我母子下次在南京見面,你勉力做到我的希望,就是好兒子。你是個軍人,軍人對光榮,勝於生命,我望你向光榮的路上走,去吧。」

  老太太說到「去吧」兩個字,聲音有些顫動。然而她臉色很自然,並不帶一些憂愁的樣子。她見志堅始終站著沒有動,也沒有做聲,便道:「你不必掛念我。你要明白,我的兒子既是軍人,我就要他做個榮譽軍人。你的榮譽,就是我的榮譽。我不能留你在上海不走,那樣增加你的恥辱,也就是增加我的恥辱。你聽我的話,你就孝順了我。」

  志堅沒得說了,答應了一個「是」字,深深地鞠著兩個躬然後走了。他記住母親的話,「我的兒子既是軍人,我就要他做個榮譽軍人」。母親是太賢明了,非一般婦人所可比,自己縱然取不到榮譽,至少也不可取得了不榮譽。他懷了這個意念,奔上了海天長途,因為武漢許多消息必須要在香港與關係方面接洽,方可證實,到了香港以後,還不能立刻就奔上粵漢路,便在香港旅館裏住下了,分別地去拜訪朋友。朋友之中的羅維明,是多年的好友,來往又更顯得親熱些。是這日中午一點鐘,羅維明夫婦單獨地約了他在家裏的午餐。

  羅家是頗為歐化的人家,樓下的客廳與餐堂相連,雙合拉門的門框上,垂了紗簾,隔開了內外。志堅按時到了,維明夫婦,雙雙地在客廳裏陪著。羅太太笑道:「孫先生到了香港,餐餐吃館子,餐餐吃廣東萊,也許你會覺得煩膩,所以特意請孫先生到家裏來吃頓便飯。一來可以隨便談談,二來替孫先生換換口味,說了你未必相信,我家裏竟有一個地道的天津廚子,很能做一點麵食。」

  志堅笑道:「賢伉儷雖是組織的摩登家庭,而對故鄉風味,卻也不能盡忘。你看,這屋樑下垂下來的電燈,是北平的宮燈紗罩子罩著。牆上不掛鏡框子,而掛著京裱的中國畫。桌上是中國瓷瓶,養著鮮花。」

  他說時坐在沙發上,兩手撐住大腿,在屋子四周打量著。羅維明道:「不是我們偏見,北方人也和我說得來,我覺得北方人直爽些。」

  志堅道:「惟其如此,所以你和北方女子結婚了。」

  羅太太笑道:「說到北方女子,大概受舊道德的渲染是深些的,可是也就惟其如此,未免有個封建思想的腦筋。」

  志堅淡笑道:「北方人也不一樣。如其是真正的北方人,那就和嫂子所說一樣,不是男子自私,他倒喜歡女人有前進的思想,可又有封建的貞操。但並非北方人原籍的女子,而寄居北方的人,那就差多了。唉!」說著,歎了一口氣。羅太太笑道:「你這是有感而發呀。你對冰如之為人始終心裏放不下,那又何必呢?男子漢大丈夫,何必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大時代來了,你自有你的幹。」

  志堅笑道:「我倒沒什麼放不下。不過像她這種人,何以變得這樣快?在心理學上說,這也是一個可以研究的心理變態。」

  羅太太道:「這個大時代,人事變化就太多了。稍微有點反常的事,孫先生就以為是值得研究的事,那就可以研究的事太多了。」

  正說著,女僕由隔壁房子裏走過來,說是飯已預備好了。羅氏夫婦,將志堅讓到餐堂正中桌子上坐了。第一樣菜便是大盤盛著雞絲黃瓜拌粉皮,因笑道:「果然是北方菜,不必嘗口味,只看這樣子就很好了。」

  羅維明笑道:「既是很好,你我多喝兩杯酒。」說著,提起壺,就為志堅斟酒。而這時第二樣也來了,便是軟炸肫肝。這個樣順了下去,菜是碗碗中意,志堅也就吃喝得很有味。酒興方酣,隔壁屋子裏丁零零電話響。女僕在隔壁屋子裏接過了電話,便來請羅太太去接電話。志堅知道他夫婦在香港的交際很廣,這也無須去介意。羅太太接過電話回席,臉色似乎有點驚慌。

  但她也還強自鎮定,坐下來笑著向羅維明說了一串法語。他聽到之後,也是臉色緊張了兩三次。志堅雖不懂法語,但看他兩人的神氣,這電話顯然與自己有關。因道:「莫非有人打電話找我?」

  維明笑道:「讓我考慮兩分鐘,這話是否立刻就告訴你。」

  於是手扶了酒杯,偏著頭想了一想,因點點頭道:「我就告訴你吧。剛才是冰如打來的電話,她由天津搭直達輪船到香港來了。」

  志堅歎了一聲,身子一顫動,卻把面前放的一雙象牙筷子,碰落在地板上。維明立刻叫在旁邊的女僕,換了一雙筷子來。因向志堅笑道:「這也不是青梅煮酒,為什麼你聽了這句話,就嚇成這個樣子?」

  志堅道:「並不是嚇成這個樣子,我驚奇著她為什麼又到香港來?」

  羅太太道:「本來呢,我以為她到香港來,或者是回心轉意了。我便在電話裏探了一探她的口風,問她知道孫先生的消息嗎?她倒肯實說,說是孫先生已由南京逃出來了,大概還在上海。這樣,她的目的顯然不是到香港來追孫先生了,因此我在電話裏沒有告訴她實話,只說等一會兒,派車子去接她。孫先生你的意思如何,可以接她來當面談上一談嗎?」

  志堅在落了筷子以後,臉色也就變了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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