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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江洪點點頭道:「原來如此,多謝你為我設想。」

  冰如道:「到今天,你才知道我為你設想了。我這樣南北奔走,時而天空,時而海洋,那也無非全為的是你。」

  江洪聽著,低頭舉起冰如代斟的一杯汽水,送到嘴邊慢慢呷著。冰如將腳在桌子下面伸過來,敲兩敲他的腿笑道:「出什麼神?我知道你還要趕過江去辦公,就在這裏吃一客西餐。」

  江洪道:「我下午沒事,可不必忙著回去。」

  冰如道:「那好極了,你先在這裏吃飽了,我們再找個地方長談一下。」

  江洪對她這話,也沒表示可否,冰如就叫茶房開兩客西餐來,笑道:「我在香港就預訂了,這頓午飯要等著你來同吃呢,你能拒絕我這番好意嗎?」

  江洪微笑著,默然地和她進餐。冰如倒不肯寂寞,說著天津市面怎麼樣,上海的市面怎麼樣,倒很是興奮。吃過了三個菜,江洪也是隨聲附和,並沒有特意提出話來問她。冰如見他手扶在桌沿上,便將手握的刀子輕輕地敲著他的手背,微笑道:「你怎麼也不問問我幾句話?」

  江洪將眉頭子聳起,輕輕歎了一口氣道:「我看你始終沒有提到志堅一個字,大概他是不在人間了。」

  冰如頓了一頓,對江洪面色注意一番。因道:「這件事我當然要告訴你,回頭我們細說。」

  江洪見她臉上沒有了笑容,益發料著志堅不在人間。因道:「我倒急於要知道他是怎麼一個下場。」

  冰如道:「既然如此,吃完了飯,我立刻帶你到個地方去,把這事詳談一番。這些話,恐怕我說出來的時候,我自己有些支持不住我的常態。讓我找個好地方,靜下心來談吧。」

  江洪點點頭道:「當軍人的下場,那是容易給予人家一種刺激的。也要這樣,才不愧為一個軍人。」

  冰如微笑了一笑,把這段話收束。吃完了飯,江洪並不拒絕她的邀約,隨著她走。到了目的地時,卻是她落腳的旅館裏。江洪急於要知道志堅是怎麼一個下場,同時,也應當立刻另取一個對付冰如的態度,就不避嫌疏走到她房間裏去。但雖如此,究竟還受到一種拘束似的,手裏拿了帽子,站在屋子中間桌角旁,手扶了椅靠,躇躊不坐下。冰如笑嘻嘻地把他的帽子接過來,放在衣架上。扯著他的衣襟,向旁邊沙發上拉著,因道:「坐下吧。你又這樣書呆子似的呆頭呆腦。」

  江洪看她眉飛色舞十分高興,自是有話向下說,就依了她在沙發上坐著。冰如坐在他並排的一張椅子上,因笑道:「我的第一句話告訴你,就是你要向我道喜,我的身子已經自由了。」

  她扭了身子向江洪這邊椅子靠著。

  江洪道:「你這話我倒不明白,以前難道你不是一個自由的身子嗎?」

  冰如道:「以前我怎麼會是自由的身子呢?我若是自由的身子,我早就嫁了你了。我這趟算沒有白跑,現在我一點阻礙沒有,要怎麼主張都可以,只等著你的回話了。」說著向江洪瞟了一眼。江洪道:「這樣說,你證實志堅不在人間了。」說到這裏,他正了顏色,似乎有一點為老友黯然。冰如呆了臉子,把話頓了一頓,因道:「他生存與否,也不能礙到我的自由。」

  江洪道:「你這話越說越糊塗,我實在不能明白。」

  冰如看著江洪臉上疑團密佈的樣子,於是把腰杆子一挺,揚著眉道:「我實對你說,志堅沒有死,我們而且會了面了。」

  江洪道:「哦!你們還會了面了。這……」

  冰如搖搖手道:「你不用忙,等我把話說完。我們的事,他完全知道了,而且他以為在這個大時代裏,男女問題,當然要發生變化,毫不足怪。這話又說回來了,他也知道我的脾氣,事已至此,也無可挽回,不去做那無益的企圖。所以他倒是很乾脆地和我離了婚。」

  江洪聽這話突然站立起來,向冰如臉上望著道:「什麼?你和他會面之後,反倒是離了婚了?」

  冰如笑道:「你坐著,這也用不著這樣驚慌。我把過去的事,細細同你一說,你就明白了。」

  江洪不肯坐著,還是站瞭望她,搖著頭道:「這可讓我不解。你會到了他,你們正好團圓,你們怎麼反而離婚了呢?你說,我們的事,他完全知道了,知道了就不該離婚。」

  冰如道:「有什麼不解,你是裝傻罷了。我和他離婚,不就是為著你嗎?這樣一來,我就好毫無掛慮地來嫁你了。你豔福不淺,遇到小孩所聽的故事,有仙子飛來嫁你。」

  她說到「嫁你」兩個字,雖比較的聲音低一點,可是她僅僅在嘴角上透了一點笑容,並不覺得怎樣難為情。江洪聽到這兩個字,卻多少覺得有些刺耳,閃開兩步,坐到對面桌旁椅子上去。冰如又瞅了他一眼微笑道:「事到如今你大概不能有什麼推諉了吧?」

  江洪且不答她的話,站起身來要去按牆壁上的電鈴的機鈕。冰如搶上前把他手攔著。因道:「我們的談話還沒有開始,你又去找茶房來打岔幹什麼?」

  江洪道:「我想喝一點涼的。」

  冰如笑道:「你覺得你心裏熱得很嗎?」

  江洪道:「我心裏倒不熱,我口裏有點淡而無味。」

  冰如道:「那麼,我來吩咐茶房好了。」

  她說著,出房門去了一會,江洪這倒不怎麼要走動,撐頭斜靠了椅子坐著。冰如進來了,也在桌椅子邊坐了,只和他隔一隻桌子角。因道:「我正說到要緊的地方,你偏偏來打岔。你要知道,我漂洋過海,飛來飛去,我們的婚姻問題,到了現在,我這方面問題已經解決了,你以前認為不妥之處,總算沒有了。這在我,自然是解除了鎖鏈,你也沒有了什麼阻擋,應該聽了我的話之後,歡喜一番。可是你對我的報告,卻是絲毫不動心。」

  江洪道:「我動什麼心呢?不錯,我以前說過,我們根本談不到什麼男女戀愛問題上去,因為志堅的存亡未卜,你是我一個朋友之妻。」

  冰如道:「是呀,這話我記得。現在志堅活著,我和他離了婚,不是你朋友之妻了。你所謂根本談不到的,於今可以談到了。」

  江洪兩手按了桌沿,胸脯挺著,望了她,很乾脆地答道:「更是根本談不到。在南京的時候,志堅托我照應他的太太。

  於今他出面了,我正好把他的太太送給他,不負他所托,這才是做朋友患難相處的道理。怎麼?人家在前方出生入死,不得到後方來,我可對他所托的妻子講戀愛,這已經不合人情。若是他回到後方來了,我還要你和他離婚,由我來替代他那個位子,這成個朋友嗎?」

  冰如見他臉漲得通紅,便道:「你起急做什麼?和志堅離婚是我的意思,與你無干。」

  江洪道:「你若另找對方,當然與我無干,你若牽涉我,我怎能無干?不是我引誘你,人家也說我引誘你。不是我欺騙志堅,人家也說是我欺騙志堅。天下人都像我一樣,朋友還敢付妻托子嗎?就退一步說,離婚是你的意思,志堅與社會都諒解了,你也不應該。丈夫為國效力回來,你對他沒有一點安慰,給予他的是和他離婚,增加他一種人心不可問的創痛,未免大拂人情。若是他原來和你感情不怎麼好,猶可說焉。然而他在南京和你離別的前夜,我是看到的,對你十分的情厚,你也未嘗不望他生還,怎麼到了他今天回來了,在彼此毫無什麼衝突之下離婚起來,這事情不是太奇怪嗎?」

  冰如望了他的臉,靜等他把話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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