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五十


  等他說完之後,卻站起來微瞪了眼道:「這是你說的話?你有點裝傻吧。我之有今日,還不完全是為了你?你雖然不說破,我知道你是和我同心的。你說我是個有夫之婦,所以不能和我結婚,也不能和我談到愛情。那是事實所限,你心裏何嘗不愛我呢?我就為了你這句話和他離婚的,你有什麼不明白?」

  江洪道:「我和你同一條心?那是你糊塗心思。在平常的時候,教朋友的夫人離了婚去娶她,已經是有所不可。在你我的情形之下,有了這種舉動,豈但對不起朋友,那也為社會所不齒。再就我的家庭說,是相當崇尚舊禮教的,我若做出這種事來,父母當不以我為子,哥哥當不以我為弟,我有我的前途……」

  冰如不等他說完,搶著道:「你有你的前途你就不顧我了。我現在為你和志堅離了婚,而且和雙方家庭發生了裂痕,你若拒絕了我,我的前途怎麼樣呢?」

  江洪胸脯一挺,正待說著:「那是你自作的。」

  可是這話還不曾說出來,房門敲著,有人叫道:「酸梅湯送來了。」

  冰如道:「拿進來吧。」

  茶房進來,放了兩隻玻璃瓶子在桌上,自退了出去。

  冰如將茶杯先斟了一杯嘗過了,然後斟了一杯,兩手放到桌沿上,向江洪點頭笑道:「抬杠儘管抬杠,交情還是交情,你不是口渴了嗎?先喝這杯。甜酸甜酸的,甜一甜你的心,管你止渴。」

  江洪也沒做聲,端過杯子去,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著。冰如站著,身子靠在椅子背上,望了他道:「我買酸梅湯給你喝的這個意思,你可知道?」

  江洪道:「喝碗酸梅湯有什麼意思?」

  冰如道:「梅子的梅和媒人的媒同音,喝了梅湯就算是經過媒人的說合了。」

  江洪撲哧笑道:「亂扯!」

  冰如見他笑了,很高興,拿起瓶子又代他斟滿了一杯。笑道:「甜裏頭帶了一點酸味,這滋味有點像你我之間的情形。我是甜,你是酸。其實……」說到這裏,向江洪瞟了一眼,笑道:「我想,過久了,你也會愛甜的。正像北平蜜餞店裏的酸梅湯一樣,時間越久,質味就越好了。」

  江洪淡淡一笑道:「不敢當。我受不了你這種誇獎。我的質味永久是這樣,恐怕不會變好。」

  冰如兩手扶了椅子背,有點發呆了,望了他道:「你為什麼堅執到底,一點轉彎的意思也沒有?」

  江洪點點頭道:「你肯問這個緣故就很好。那麼,我也問你一句話。為什麼我喝這酸梅湯是甜裏帶些酸味?」

  冰如道:「你這問得奇怪了,哪個喝又不是甜裏帶些酸味?我也沒有兩樣。」

  江洪道:「為什麼大家喝著,都是這一個滋味呢?」

  冰如道:「你扯淡做什麼?說正經話,人的舌頭味神經相同,當然分辨東西的滋味,總是一樣的了。」

  江洪道:「哦!你也知道人的舌頭一樣,感觸一樣。人的七情相同,感觸哪會兩樣?這個時候,譬如你是志堅,我是薛冰如。我把你對付姓孫的態度,轉以對付你,你覺得怎麼樣?」

  冰如笑道:「說了半天,你是和我打啞謎。那我告訴你,我主張婚姻絕對自由,我若是個男人,女人不愛我了,我絕對讓她離開。嫁我的朋友也好,嫁我的仇人也好,我一概不管。」

  江洪道:「你的態度不能這樣解放吧?」說著搖了兩搖頭,淡淡地笑著。

  冰如道:「為什麼不能?你舉一個例。」

  江洪道:「好,我就舉個例,例倒是現成。你可記得在九江遇到王玉的時候,你對她攻擊得體無完膚嗎?你說她不該和丈夫離婚,尤其是她丈夫是個抗敵軍人,她不該在這日子對為國盡忠的丈夫離異。到了你這裏,你自己責備人的話,就不適用了嗎?」

  冰如道:「那……那……那各人環境不同。」說畢,一扭身子,到床上坐著。將床上放的枕頭,拖到懷裏來盤弄。

  江洪道:「說大家的舌頭相同是你,說各人的環境不同也是你。你用得著哪一方面的理,你就用哪一方面的理。」

  冰如將枕頭一推道:「我曉得,你還在追求王玉。」

  江洪道:「無論哪種無情無義的女人,我不屑於追求。就算我追求她,我和她丈夫既不是朋友,而且她的丈夫也沒有把妻子托于我。充其量不過是我不識人,我不會色令智昏賣了朋友,也不會是個社會上的罪人。」

  江洪說到更著實的所在,把茶杯子重重地向桌上一放,碰著啪的一響。眼睛瞪起,臉也紅了。冰如坐在床上,怔怔地聽著,等他把話說下去。最後,她臉色由紅紫變成灰白,全身都有些抖顫。兩行淚珠,在眼角裏轉動。因道:「你……你說……說這些話,不是讓我太傷心嗎?我費盡心血,倒受你這樣的白眼。」

  江洪道:「你受我的白眼?你這事要公開了,要受社會上的白眼呢。」

  冰如道:「江……江……江先生怎麼辦?我千里迢迢捧了一盆火來,你兜給我一盆冷水,我活不了了,你救我一救。」說著,伸了兩手,便迎將上來。

  江洪將桌子一拍道:「你自作自受。」說著,在衣架上取了帽子,便開門走去。門掩上了,冰如哇的一聲哭了,倒在地上。

  ▼第二十回 故劍說浮沉掉頭不顧 大江流浩蕩把臂同行

  這一回薛冰如倒在地上,她絕不是做作,心理上所受的打擊,教她支持不住身體。房門已經關上了,並無第二個人看見,自不會求得什麼人的憐惜。她坐在地板上哭泣了很久,直等自己哭著有些倦意了,這才扶了椅子慢慢地站了起來。先對梳粧檯上那面穿衣鏡看了看,只見自己面皮黃黃的,滿臉淚痕,眼圈兒全都紅了。頭上的長短鬈髮,除了蓬在後腦勺之外,又掛著敗穗子似的,披了滿臉。便是大襟上的紐扣,也繃斷了兩個。看看房門還是虛掩上的,這就趕快搶著插上了暗閂,然後在洗臉盆架上放了水,著實地洗漱了一番。這又不算,更朝著鏡子敷抹了二三十分鐘的脂粉。這才打開房門上的暗閂,一面想著心事,一面朝了鏡子梳理頭髮。

  她之所以打開門上暗閂者,她以為江洪究不能那樣忍心害理,看到自己哭得那樣淒慘就這麼一怒而去。根據以往的情形說,每遇到這種事態,他一定會轉念過來慢慢加以安慰的。料著在今天這一番重大談判之後,不能這樣地簡單決定,他必定還會回來加以解釋的,若是關了門,很會引起他的誤會,以為自己出去了或生氣了。這樣想著,她索性將房門半開著,好讓江洪到了房門口,便看見了,那樣,他就無退回的餘地。

  她這樣地設想了,她是自己替自己解圍,可是直候到晚上十二點鐘,也不見到江洪轉回來,幻覺中設想的一段事蹟,終於還是一個幻覺。自下飛機以後,便是一團高興地預備給江洪報喜信,鬧得那頓午餐,也不曾好好地吃。接著在旅館裏和江洪開談判,幾乎把心都氣碎了,直到現在,還是下午喝的兩杯酸梅湯。這時已死了等候江洪重來的心,便走出旅館,就在附近街上找了個廣東消夜館去吃點心。她因為是一個人,便走上樓在火車間座位上,找了一個對牆的單座。有一天不曾正式吃飯,自也很想吃飯。便叫著茶房來,要了一個和菜吃飯。賣晚報的來了,她買一份晚報,將身子移著向外一點,就了燈光看報。沒有看到幾行,忽然有人笑著叫道:「孫太太,好久不見,什麼時候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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