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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十六章 徘徊柏樹枝

  焦仲卿拍馬離開劉蘭芝以後,繞過另外一條道路,回到家裏。自己牽了馬,到後槽去系上,然後就從容地走回堂屋裏來,看見母親阮氏,正在堂屋裏刷抹幾案,就對母親拜上幾拜。

  阮氏待在一邊,就道:「兒有何事有求於我嗎?」

  仲卿道:「無所求于母親。母親可知道,今日廬江府大熱鬧,家家掛燈結彩嗎?」

  阮氏道:「聽說是李公子成親。」

  仲卿道:「哦!李公子成親。你知道成親的女方,是廬江府哪一家嗎?」

  阮氏道:「也聽見人說來,就是劉蘭芝。這倒有些奇怪,怎麼會就是她?」

  仲卿道:「你看啊!蘭芝在我家裏,洗衣做飯,挑水推磨,可以說無事不做。現在到太守家裏去了,把她看成是一個大大的才女,所以才這樣地迎接於她,我們還想念著她嗎?」

  阮氏看看兒子的臉色,青裏變紫,非常不好看,便道:「過去的事,還提它幹什麼!」

  仲卿道:「嗐!不提了。真是不提了,兒子辦不到。今天下午,刮來了大風,那風啊,所有的樹木都要被它折傷樹枝吧,那盆裏栽的蘭草,即使擺在屋簷下,恐怕嚴霜下來,也會夭折啊!」

  阮氏道:「你這是什麼話?為娘不懂!」

  仲卿對天空望上一望,再回頭看看母親,歎道:「要兒說,兒就說吧。兒今天覺得陰氣撲人,實在說,兒不想活下去了。當然,兒突然一死,丟了母親在世,未免是孤單些。但是還有小妹呢,母親也不算太孤單了。我怎會做這樣一個決定呢?這話言之太長,反正事後總看得出來。這不是什麼鬼神作祟,無須怨鬼神。我雖死了,但是義氣常存。我的屍體,像南山石一樣,我的周身放在地下,可以說是平平而又直直的。」

  阮氏聽了這話,就放聲大哭,眼淚亂流。她握著仲卿的手道:「兒子,你父親做過官呢,無論怎樣,兒是大戶人家的兒子呀!你的前程,照說還遠大呢,為什麼就為一婦人死去?我看劉蘭芝啊,她眼望著貴人,今天掛燈敲著鑼鼓接她,她當然是願意的。你在官衙做抄書吏,自然她眼睛高,看不入眼了。我給你說一個媳婦吧,包好。是哪一家,就是我常說的秦家。他家生有一個賢女,那種身材窈窕,面貌出眾,人家都說城圈子裏都找不出來。老母就去給你說,管保成功。」

  焦仲卿也沒有作聲,擺脫母親的手,對了母親又拜上了幾拜,就回空房裏去了。走進空房,東西還擺得齊齊整整,但是房中除了自己,卻沒有人了。自己伏在梳頭桌子上,對天井裏閑望了許久,就長歎了幾聲。

  回頭看看一張木架子床,就走過來向床上一躺。心裏想著:「天還沒有十分黑,大概迎娶的隊伍還在路上;但是一步一步地走著,最後一關當然是會到的,那也就是說,蘭芝的性命也快要完結了。我怎麼樣?自然決定赴黃泉!看到這所空房,正如一座墳墓,開了門等人進來呢。」想到這裏,正是愁思如火一般,只管在胸裏不住地熬煎。心裏這股難過,也說不出來要怎麼樣才能消磨。自己翻了一個身,面向著裏面。但天晚了,屋子裏模模糊糊的,看上去,好像大海裏一樣,正在翻騰著幾十丈的浪花。

  忽然門一聲響,小妹月香端了燭臺進來,放在桌上。焦仲卿看見,也不作聲。

  月香道:「哥哥,你悶得很吧?可要吃一點兒東西?」

  焦仲卿道:「有勞妹妹,不吃什麼東西。」

  月香道:「這樣愁思,恐怕要愁出病來。」

  仲卿道:「愁出病來,妹妹,那有什麼要緊呢!」

  月香見哥哥橫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便道:「今夜沒有月亮,要不,出外走走,也比這樣躺著的好。」

  月香這樣一句話,提醒了仲卿,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馬上道:「妹妹這句話,很有道理。我要到外面去走走,假使有人找我,我馬上就回來。」他交代已畢,也不問月香是否挽留,站起來就走。

  這時太守衙裏,正是張燈結綵的時候,仲卿也是熟路,不多會兒就走到了。仲卿聽聽太守上房裏,不斷傳出客人狂笑的歡聲,看看那班執事和奏樂的人,正在大堂上休息。仲卿問道:「你們還沒有走嗎?」

  一個奏樂的道:「早呢,還沒有拜堂呢。」

  焦仲卿聽到這句話,心裏就有數了,也不再問,就往東邊一溜,向那沒有燈火的地方走去。這是府衙的東夾道,夜晚時候,來往的人稀少,而且又正是月尾,漆漆黑的。仲卿因為這是常走的路,雖然沒有燈火,也就暗中摸索過去。走過幾十步路,正是衙裏一道矮牆。仲卿搬了兩塊石頭,站在上面向矮牆裏望去。

  這裏面有幾間屋,就是蘭芝休息的所在,仲卿早就打聽好了新娘出入的地方。他站在矮牆邊,靜靜地望著,也沒有人注意到他。忽然那休息所在的地方,放出亮光來,細心一看,是那窗戶開了,跟著一個人影由那裏出來,回頭那窗戶又閉了,黑漆漆中當然人影也要消滅的,不過府衙裏正屋裏正點著無數盞燈,略微有點兒反光,所以還有點兒影子,是依稀看得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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