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孔雀東南飛 | 上頁 下頁 |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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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影子走起來很快,看到她轉了幾轉,後來水響了一下,就沒有聲息了。本來焦仲卿就想跑過去,可是前面有人叫起來了:「什麼人?好像把東西扔進水裏去了?」聽了這一聲喊叫,當然仲卿就不好跳牆過去了。 就在這一聲叫喊之中,有兩個人提著燈籠,慢慢地走了過來。隨後那燈籠繞著池塘,打了一個圈子,一個道:「這裏好像有人來過?你看,這石頭上還濺得有水呢。」 又一個人把燈籠一照,叫道:「不好,這裏有人投水了。你看,這裏還有一雙絲帶,擺在水邊石頭上哩。」 那個人道:「果然,果然。帶子不要動它,我們再喊叫一聲,叫上面派人來看看。」於是舉起燈籠,大聲喊叫著道:「你們來看看哪,有人在這池裏投水了!」 喊了幾聲,上房幾個人驚動了,他們也打著燈籠,到塘邊來看。那幾盞燈照著,有幾個人看了看,都道:「這是有人投水,憑這副解下來的帶子,鮮紅的顏色,好像還是婦人。」 這裏這樣疑惑著,房間裏也驚動了,有人喊道:「新娘子不見了!新娘子哪裏去了?」隨著這喊聲,出來一群人,自然,也是燈火照耀著的。有個人道:「新娘子恐怕是尋短見了,身上穿的裙子,腳下穿的鞋子,全都脫下來了。」遠遠有個男子,正是李術,他歎了一口氣道:「這都是我家李平出的主意,迎接的日子,要大大地熱鬧一下,現在劉蘭芝尋了短見了,花了錢不算,人家還以為是逼死的呢!」他說著話,也跑了過來。 大家議論紛紛,決定下去撈起屍體再說,也許人還是有救的。於是幾個隨從就穿著衣褲,下水去撈。一會兒工夫,就把屍體撈起來了,一摸屍體,當然沒有氣了。 李術看了一看,便道:「留幾個人這裏看守著,趕快派一個人向劉家去報個信,把屍首裝殮起來。」他說著這話,一路歎著氣,走回他的上房。 焦仲卿離開出事的地方也不過半箭之路。這些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聽李術說要派人在這裏看守,心想:「看這情形,自己是下去不得了;但是她到黃泉路上去得不遠,我不如趕快回去,找個地方安排一下,趕緊追上她去吧。」 焦仲卿正想要走,忽然又想道:「我站在這個地方,他們是不會看見的。這對蘭芝是最後一面,還看一會兒吧!」這時,那清水池塘,剩了四個人在那裏看守,旁邊有六七盞燈,照得很亮。 焦仲卿看去,劉蘭芝屍體,放在池邊一塊長滿芳草的地方。她像睡著了一樣,手腳一律垂著,沒有什麼痛苦的樣子。她的頭下,還枕著一卷樹葉子;頭上還帶著什麼卻看不清楚。上身穿了粉紅衫子,周身還滾了青色的邊,下身穿了白色的褲子。下面穿了羅襪,沒有穿絲履。她像靜靜地睡著,一些異樣沒有。 焦仲卿細想:「這是多麼近啊!恨不得走上前去,和蘭芝握握手,但是有四個人在那身邊,無法前去。」 這時有風吹過清水塘邊,那池邊有幾棵柳樹,樹枝全向外指。焦仲卿想道:「這好像她在說叫我走呢,她在前面等我呢。是呀!我走吧!」他望著蘭芝那挺直的身子,真覺有點兒捨不得。只管站立著,良久良久,忽覺兩手發熱,已經落下幾點眼淚在手上了。 忽然遠處傳來「汪!汪!汪!」的犬吠聲,一處犬聲吠過,他處就繼之而起。焦仲卿自己就省悟道:「夜深了,走吧!」對蘭芝遙遙點了點頭,開始下來。 焦仲卿慢慢地摸著牆,從墊腳的石頭上走下,趕緊順了石頭街,往南行走。到了南頭,那兩株大樟樹,樹葉巍巍地垂著,頗有些陰森森的感覺,自己心裏忽然一省悟道:「我怕什麼鬼?再過一會兒,我不是和他一樣嗎?這樟樹裏面,不是蘭芝家裏嗎?在這裏死,正好她來接我,怕什麼!」這樣想著就走到樟樹底下。自己慢慢摸著衣服,又忽然想道:「慢著,雖是她家在這裏住過,可是現在不在這裏住了。」這樣又一想,便走出樟樹的樹蔭,還是順了路,向南方走。 「南門是關的了,記得那年聽蘭芝的箜篌,曾在這裏上過城牆,後來城外水樹中間,驚起兩隻水鳥,從空飛去。當時曾這樣說,這水鳥好像是一對鴛鴦,就是比喻我們二人的。現在看起來,是一雙斷了翅膀的比翼鳥吧!」自己慢慢想著,扒上了城牆。 這個時候,已經二更多天。四顧蒼茫,先向城外看去,略微看得出山川的黑影子來,頂上是星斗橫天。再向城裏一看,全是一叢叢更加黑的影子,有時在黑叢叢的影子裏邊,冒出兩三點兒星火。在這裏也想找一個地方,但四圍探視了一番,毫無所有,就只是城牆。「自然,歸宿地方也許是有的吧,就向城下一跳,豈不是歸宿之處?可是這裏有疑問,跳下去跌個七死八活,人並沒有死,這便怎樣呢?那在黃泉路上,等我的蘭芝,恐怕會大大地失望,就是廬江府裏的朋友,也會笑我的。」於是不在這裏尋找死所了,又慢慢走下城來。自己也不知走哪條路是好,只管向前走。 路上看到幾塊池塘,但這裏水都是極髒的,當然不是歸宿之所。因之又走了兩條小巷,卻是古井所在。當腳踏到這井邊時,又停止了腳步,想想這井水多半是街上人吃用的水,何必弄得以後人們不敢取水。 焦仲卿走了這麼多大街小巷,總沒有選得一個歸宿之所。忽然心裏一動,就想:「何必這樣著急?現在可以走回家去,母親、妹子都認為我已經回家了,問我兩句話,我也可以答應一聲,等屋裏無人,我寫一張絕命書,然後從容找個地方,這有多好!是的!對的!」 焦仲卿這樣想了,立刻就往家裏走,到了大門口打門,是他妹子來開。焦仲卿裝成很自然的樣子,像平常一樣向房間裏走。月香在後面看了一看,問道:「哥哥,你到外面去了大半天,是閑著走走,還是看朋友去了呢?」 仲卿道:「看朋友去了。朋友都說,算了吧,這樣一個女人,何必把她掛在心上。我想朋友的話,也是對的,從此不想她了。」說完這句話,就走進房間寫絕命書去了。 月香聽他這樣說了,以為大概果然是不想她了。哥哥既回房去睡覺,便不驚動他了,自關了門,捧燈進房。 仲卿進了房,關上了房門。看看桌上,點了一支紅燭,自己把燭芯彈了一彈,將亮光放大,把燭臺移著靠裏。在抽屜裏,找出一張素紙,鋪在桌上。剛坐下來,對著一張素紙,只覺心裏有說不出來那分難受,忽然淚珠滾滾向下面落下來了。 哭了一會兒,自己又一想道:「哭幹什麼?要做什麼,趕快就做,別在這裏耽誤時候了。」於是在筆筒抽出筆來,就寫起字來: 不孝兒仲卿百拜留書母親大人: 此書能達母親,兒已絕命矣。兒妻蘭芝,雖得罪母親,自問無甚過錯。兒曾有約,當稟告府君,望府君下一令,仍命回宅。兒勸母親,大度包容。不料事與願違,兒屢次欲告府君,府君辭以勿見。事隔數日,已為公子納聘,蘭芝不幸,已為李家婦矣。兒以為蘭芝失信,當面責之。與楊五哥定計,今日黃昏以前,見之於大渡口。蘭芝雲,言出於口,豈容失約,今日入府之後,即為畢命之時。兒得是言,肝腸寸裂。即雲,爾既若斯,當與共死。彼此相約,黃泉複見。回家小息片時,往衙中探視。果然蘭芝一命已赴清池。兒踉蹌回家,留信永絕。兒之不孝,知有海深,望母見諒。然尚有一言,即望通知岳家,允許兩棺合葬。面水環山,茂林修竹,斯即吉地。長松之上,有鳥一對,翱翔上下,是即吾二人也。紙短情長,難盡萬一,頓首百拜。 仲卿絕筆 * 寫完了,仲卿看了一看,便把它折了一折,放在衣服袋裏,拍了幾拍衣服,站將起來,就離開桌子,要找歸宿之處。於是開了房門,放開腳步,抬頭一看,已經到堂屋中間。那大風正在吹著,天井裏柏樹的樹枝,只管啪啪亂響。正好這柏樹有這麼一枝橫條,向東南方歪歪地斜指著,估計那樹枝,有門杠那麼粗細,那是無論放什麼重東西在上面也不會斷的。 於是站在那裏,然後跪下,向母親的房間拜了幾拜,站了起來,不由得空笑了幾聲。 焦仲卿走到柏樹底下,就在那向東南橫枝的所在,把護腰的白羅巾解下,自己看看,約莫有丈來長。默念道:「母親啊,兒去了啊!月香妹妹,家中事要累及你了!」他於是只管對著這柏樹,無數次徘徊著。 這時,天上格外黑暗。那星斗雖然是滿空布著的,但是不知哪裏來的那一片雲,將星斗慢慢遮起。長空漆黑,手伸了出去,自己都會瞧不清。那東南風只管使勁兒地刮,刮著那柏葉柏枝,只是啪啪沙沙亂響一陣。 廬江府的人,這時候都還在睡眠裏。那守夜的更鼓,仿佛有些兒不耐吧,遙遠地打著三更,只管敲著「咚咚嗆!咚咚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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