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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第十七章 樹上有鴛鴦自由自在飛

  次日,一大清早,焦家已哭聲震天了。焦仲卿的屍體,此時由幾位街鄰安放在堂屋裏。阮氏坐在墩子上,拿手巾蒙著臉,只管「我的兒,我的寶」地一味亂哭。月香站在門邊,也是痛哭不斷。有十來位街坊,在周圍站著,望著兩位哭得傷心的人,也都為之歎氣。這時有一位姓王的街鄰道:「我說焦大娘,請你先停住哭。你家仲卿兄,平常為人,很是明白事理。他這一死,雖然說為了劉蘭芝,我看他總有隱情。何妨搜搜他身上,或者桌上以至床上,有一份遺言,也未可知吧?」

  這一番話,提醒了月香。月香連忙走近仲卿身邊,伸手來搜。原來焦仲卿的身體,此時睡在地上,地下鋪了氊子。仲卿尚是昨日的裝束,頭戴儒巾,身上穿了碧羅夾袍子,垂腳垂手,躺著還是好好的。月香在他身上,只管搜著,一會兒工夫,就搜出了一張折疊的紙,打開一看,上寫「不孝兒仲卿百拜留書母親大人」,月香手拿著書,就喊道:「果然有遺言,請看,請看。」

  大家公推了一番,就由街鄰周方拿過去念。他念上一段,又用白話解上一段。念到完了,大家才道:「原來昨晚衙門裏還出了這樣一段事。真是難得,兩個人商量好了:夫妻二人,永不相離。」

  阮氏垂淚道:「雖然說他二人同死,這樣子很好。可是難為了老娘了!」

  姓王的街鄰站在她身旁,心裏就想說:「你若不是無端休掉了好好的兒媳婦,你兒子媳婦,怎樣會死?但是她已死了兒子了,也不要使她格外難過。」便道:「過去的事,不要說它了,現在就是合葬這件事,你老人家怎麼樣?」

  阮氏道:「我還有什麼可說的,當然可以合葬。但是劉家這一方啊,還只怕正在恨我吧,恐怕不允合葬。還有太守一方,也不曉得怎樣。」

  眾街鄰都道:「劉家一面,這話自然難說。但是蘭芝對你兒子太好,劉家的母親,允許合葬,也未可知。太守這一方,只要你兩家同意,也不會不答應吧。」

  這樣說了,少不得大家有一番議論。最後,姓王的街鄰道:「先派人去說說看。再有一層,仲卿兄昨晚上死了,劉家尚不知道。既然仲卿要求合葬,你們焦、劉兩家,先前是親戚,如今看看死者的情誼,還是親戚。派一個人去報信,就說仲卿昨晚死了,也看看劉家怎麼說。」

  大家都說「很好」,但哪一個去呢?

  月香這就擦乾眼淚,就站在眾人面前道:「論到報信,晚輩去最好,但是我哥哥年紀太輕,沒有晚輩。現在我去,諸位看看如何?」

  大家聽說,齊叫了一聲「好」。周方道:「好雖然是好,不過路遠了些。」

  姓王的街鄰道:「路不多。昨晚衙門裏出了這樣一件事,一定通知她家裏,當然她哥哥她母親一定前來。雖然晚上要關城門,可是太守下一個口諭,也會開城的。所以小姑娘要去,不必上她家,直上衙門門口,那就得了。小姑娘去了,若是劉家願意了,太守面前,兩家上個稟帖,稟報一番,這一點子事情,太守總可答應的。難道太守還說,這是他娶過門的媳婦,自己要埋嗎?」

  阮氏道:「小女去,我也不攔著。但是她是個女孩子,恐怕說不清楚,所以還要去一個說話有分寸的人。」

  大家想著也是,又是商量一陣,推了姓王的街鄰前去。他也不推脫,取了仲卿這封遺書,就同月香馬上就走。家裏有許多朋友,購買棺木,辦理棺裏用的東西,那自然不用提了。

  月香同姓王的街鄰走到廬江府太守衙門,見衙門外空地,圍上了許多人,站了半個圈子。擠開了這些人,望望裏面,見地上擺了一具棺木,棺木前頭,擺了一張小桌,桌子上擺了幾雙杯碗。棺木旁邊,有六七個人在談論。果然,蘭芝的哥哥劉洪、母親文氏全在這裏。

  月香就走了過去,對著文氏磕了一個頭。姓王的街鄰也擠了過來,就道:「告訴大娘,你那女婿焦仲卿,昨天晚上也死了。與你家姑娘蘭芝,這時在黃泉路上會見了。」

  月香磕了頭起來,便道:「多日不見伯母的面了,昨晚哥哥回去,就跟隨嫂嫂,半夜不在了。」

  文氏先前是見過月香的,月香磕下頭去,雖有一肚子的氣,還沒發作。這時聽見仲卿死,就道:「哎喲,死了?」

  月香又走到棺木前,又磕了幾個頭。

  姓王的街鄰和劉洪也是熟朋友,走過來就是一揖道:「這件事雖然太慘了,可是在焦、劉兩家說,是很有面子的。昨晚仲卿死去,家裏人今早才得知。他家有兩棵柏枝樹,靠南枝橫了出去,在這裏就騎鶴升天了。後來屍體放在堂屋裏面,他小妹在身上一摸,有一封遺書,請洪兄觀看。小姑娘,把遺書拿來。」

  月香見了劉洪,道了一個「萬福」,然後就把遺書,從身上取出,雙手遞給劉洪。對劉洪說來,這也是料不著的事,他馬上把遺書取過來,念給母親聽。念完了,歎了一口長氣。月香道:「過去的事,都是我母親錯了。後悔,也沒法子挽回了。現在就是我哥哥臨終的話,望劉家伯母、劉家哥哥,予以成全,答應合葬這一雙棺木。然後我們申報太守,稟明此事,或者太守也會依允的。」

  文氏站著望了棺木,好久沒有作聲。

  劉洪在旁邊插言道:「太守那裏,沒有什麼難處。昨晚上對我說了,這都是他兒子弄出來的,花了不計其數的錢,花車來了,堂也沒有拜,新娘子就偷著跳水了。不過,他又說,他在銀錢上雖吃了一點兒虧,但是他治下出了一位貞烈女,自然也有面子。至於以後的事,他說由我家裏去辦,不能說花車坐過,那就算他家媳婦。況且他兒子也愛發個小脾氣,花車過去,來具棺材,李公子也不會要的。他只有一層,昨日過禮過來,有三百萬錢,又有三百匹綢緞,叫我退回,我自然照辦。此外,沒有什麼了。所以埋葬的事,太守也不管的。」

  月香道:「那就格外好辦了,現在只憑伯母一句話了。」

  文氏還望了棺材良久,才道:「我要看你母親啊,我這女兒雖然死了,我也不允許她姓焦的,漫說兩具棺木,一齊埋了。不過你小姑娘,還算知禮。你哥哥跟著死了,也算對得起我的女兒。還有這位先生,又在旁邊只管說情。好,我看著大家面子,可以合葬。」

  月香聽了這話,趕忙又給文氏道了一個「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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