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中原豪俠傳 | 上頁 下頁
三九


  平生如何敢答應這句話,只是微微一笑。馬老師道:「自然,我是太穩重一點兒。但是我也有我一個想頭,在沒有到非要出力不可的關頭,我也懶得去出力。」

  他說著這話,進得茶棚子,代付了茶賬,自到棚子後面去把柳樹兜子上的馬韁繩解了,一跳跨上馬。平生來不及去問馬老師的話,也牽過馬跳上鞍去,緊緊地在後面跟著。這時,那西落的太陽向大堤盡頭落下去,一層黃昏色的陽光,向馬背上斜照過來。兩人騎在馬上,只聽到八隻馬蹄在大堤上撲撲作響,兩陣浮塵在馬蹄下卷起。兩人並不說話,只是那馬鈴子嗆啷當作響,一點兒不歇。

  到了城裏,馬蹄子才放緩下來,馬老師這才攏了韁繩,回過頭來,向平生道:「你今天又出來一天,恐怕你們老太爺不能不盤問你。有什麼要緊的事,可以打發小三兒來找我。我回店裏去看看,若是來得及,我還趕上十里堡去。」

  兩個人說著話,兩匹馬也漸漸地相接近了。忽然有一個人在馬頭上橫搶過去,把馬弄一驚,平生的馬掀著蹄子向後面一挫,幾乎把他掀下馬來。這時,太陽已經沉落得沒有了影子,那街燈又不怎麼亮,這人過去得匆忙,是個什麼樣子卻看不出來。馬老師未曾留意他,平生卻感覺有點奇怪,這人為什麼由馬頭上搶過去?好像是不願讓我看見的樣子呢。他這樣估量著,那人自是遠去,便也無從注意。騎了馬,慢慢地走回家去。恰好這天下午,鏡明有事,到府院稟見去了,沒留心平生是否在家。

  次日上午,平生想到昨天馬前搶過去的那個人頗有點可疑,今天要去看看老師。因之在半上午的時候,就悠閒地到上房來,打算給父母打個照面,然後就出去。不想跨進母親房門,就看到母親同鹿小姐並坐在談話。鹿小姐已先站起來,微低了頭,叫一聲大少爺。平生拱拱手笑道:「鹿小姐請坐,大概又是給家母湊腳來了。」

  秦太太道:「你別走,鹿小姐今天來了,有好些個新聞報告,你也可以聽聽。」

  平生答應了一聲是,便走到窗戶邊一張圓凳子上坐了。女僕送上茶來,他接過一杯來,就像什麼事全不放在心上,扭過身子對窗子外的天空雲彩看著。鹿小姐是坐在秦太太下手,背正微對了平生,倒不免借著緣故,偶然回過頭來瞟他一下。秦太太道:「我們這小子,練了一點兒粗把式,膽大著呢。外面這樣子鬧革命黨不是,他全沒有理會。」

  鹿小姐笑道:「那是藝高人膽大。」

  平生聽了也不回頭看看,自端了那杯茶,送到嘴唇邊,慢慢地呷著。他的眼睛,依然是昂著,向天空裏的雲彩看了去。鹿小姐道:「大家小心點自然是好些。官廳裏現在拿革命黨拿得很緊,他們也許不敢作怪了。」

  平生本也感到鹿小姐來了,不能總背對了她,於是在她談話的當中,慢慢地回轉臉來,向她看一兩眼。秦太太只是全副精神注意鹿小姐的話,倒沒有理會到平生身上。因問道:「我倒納悶,革命黨來了,總有一個落腳的地方,不能像夜貓子一樣,藏在人家屋頂上。現在開封城裏,那些客棧旅館,都有軍警盤查,他們躺在哪兒呢?」

  鹿小姐道:「誰知道哇。革命黨臉上,又沒有刻上三個字,我們見了面,也看不出一絲一毫來,也許我們天天都見著了革命黨,自己還蒙在鼓裏呢。」

  平生聽了這話,心裏倒是亂跳了一陣,於是右腿架在左腿上簸了兩下,依然捧了茶,慢慢呷茶。秦太太倒是嚇了一跳,搶著答:「那不能吧?我們哪會見著革命黨,見著了革命黨,那還了得。他們身上常是帶了手槍炸彈的。」

  鹿小姐笑道:「他們就是帶手槍炸彈,也不會殺到咱們母女身上來。」

  秦太太道:「不能那樣說呀。聽說炸彈那東西,一碰就炸的,他們若是在咱們面前的時候,恰恰把炸彈碰了下,那東西可沒有眼睛的,不定碰到誰人身上。」

  鹿小姐笑道:「我是比方那樣說,咱們面前哪會有革命黨?你瞧,咱們面前只有大少爺在這兒,難道我們能說大少爺也是革命党嗎?」

  說著,還格格一笑。平生聽了這話,自不由得心裏突然一跳,隨著也就站起身來。但是秦太太還沒有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這孩子,真沒有出息。平常我和鹿小姐鬥個紙牌,或者操幾圈麻雀,你就鬼頭鬼腦地偷著來看。現在正正經經地同你說話,你又不愛聽了。」

  平生將茶杯放下,兩手一拍道:「你看,連媽也疑心我是革命黨了。」

  秦太太道:「你又誠心嚇人,誰說了你是革命黨?」

  平生笑道:「我還是走開吧。我身上帶有很大的兩顆炸彈,假如碰破了,那可是個麻煩。」

  說著這話,眼睛向鹿小姐瞟了一眼。恰好這個時候,鹿小姐也是向他看去。四隻眼睛對射著。鹿小姐是一對大大的眼睛,兩道很長的眉毛,在那長圓的臉上,抹著兩片濃濃的胭脂,雖是北方女兒的姿態,可是她那苗條的身材,白嫩的皮膚,清脆的聲音,都另外有一種陶醉人的所在。因之平生對於她,雖然還取著可疑的態度,但是在她臉子一揚,眼睛一飄的時候,把她所具有的美態都連續地感想到,接著就心平氣和了。因向她勾了一勾頭道:「鹿小姐,我這話總算不勉強的吧。」

  鹿小姐已是站了起來,微低著頭笑道:「你可別聽擰了,我是比方說話。」

  平生拱拱手道:「您在這兒操幾圈吧,回到府上去,閑著也是閑著,我得到前面繞一個圈兒。」

  他說著這話,可就走到前面去了。鹿小姐站起身來,向窗子外面看看,微笑道:「大少爺就是這個脾氣,不能受一點兒委屈?」

  秦太太道:「你無論和他談什麼,他都說得頭頭是道。可是一提到革命黨的事情,他就一聲不言語,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鹿小姐道:「本來大少爺人忠厚,斯斯文文的,哪裏會同亂黨在一處。可是官廳裏,他們不那樣想,以為在外國的留學生,那都是革命黨,就算不是革命黨,也是和革命黨通氣的。」

  秦太太道:「說是這樣說,可是我們得說回來,像我這小子,出洋去雖是自家花了不少的錢,國家也津貼不少。要青年人出洋,不都是官家的主意嗎?到了現在,把出洋的人全當是革命黨,那是什麼意思。」

  鹿小姐又坐下來,點了點頭道:「官家就是這樣不講道理。那劉觀察對開封城裏的情形,就是有點胡來。他說不論哪一個留學生,全都得派一名偵探在後面跟著。」

  秦太太道:「那叫胡說了。他自己的兒子,也是一個留學生,難道也放心不下,派一個偵探跟著嗎?」

  鹿小姐道:「是呀,我想他對自己的少爺總不派偵探跟著了吧?若是照他那樣子不放心,對自己的少爺,也是要派一名偵探跟著的。我今天來的意思,就是想告訴大爺,凡事都留心一點兒,可是他又全不愛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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